兩日后,漳水已在望。
前方官道上,煙塵大作,一面“王”字大旗迎風招展。
一支軍容齊整的隊伍正緩緩向他們開來,人數不下三千,其中竟有一千人馬,身著高力禁衛那標志性的鐵甲。
薛渭勒住馬,隊伍在他身后停下。
鐘期策馬來到他身邊,臉色凝重。
那支隊伍在百步之外停下,一名須發皆白,身形卻依舊挺拔的老將策馬而出。
他正是冉魏尚書令,太原王簡。
王簡的目光如刀,掃過薛渭身后那群衣衫襤褸的婦孺與營奴,眉頭緊緊皺起。
“前方戰事吃緊,汝歸鄴城何事?”
他的聲音里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不怒自威。
“奉軍令,押送營奴民夫回鄴城轉運軍資。”
薛渭的聲音很平,聽不出任何情緒。
“軍令何在?”
王簡的眼神愈發銳利。
“軍機大事,需面呈蔣干大將軍。”
薛渭與他對視,寸步不讓。
王簡冷哼一聲,眼中的懷疑并未消減。
“陛下在襄國身受重傷,城中人心浮動,你此時帶著這么些累贅入城,須當心行事。”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誡。
“早知今日,當初便該將那些降胡屠戮干凈,一了百了。”
薛渭心中一動,卻未形于色。
“王公,前方軍糧緊張,可否撥付兩日口糧?”
“沒有!”
王簡斷然拒絕。
“前線將士尚且食不果腹,哪有多余軍糧給你?”
薛渭沉默片刻。
“一日。”
王簡盯著他看了許久,終究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可。”
他揮了揮手,自有軍士將一袋袋粟米從車上卸下。
“前方軍情已糜爛至此?爾等回城,竟連口糧都不帶足?”
“軍糧庫為作亂的營奴所焚。”
薛渭面不改色地說道。
王簡聞言大驚,猛地看向薛渭身后那群沉默的營奴。
“那你還帶這些禍害回來作甚?”
“機密。”
薛渭只吐出兩個字。
王簡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只是重重哼了一聲,撥馬轉身。
“入城之后,好自為之。”
三千人的隊伍與薛渭擦肩而過,向著襄國的方向繼續前進。
直到那片煙塵消失在視野盡頭,薛渭才下令,在鄴城外三里處扎營。
他留下石燕海統領大隊,自己則帶著阿史那金與八名族人,鐘期以及二十名挑選出來的高力禁衛,換上馬匹,徑直奔向鄴城。
高大的城墻近在眼前。
城門口,守城的軍士盤查甚嚴,氣氛遠比他們離開時緊張。
薛渭直接出示了那枚“大魏都督司州諸軍事”的印信。
守門軍官驗過真偽,正要揮手放行。
就在此刻,城中東南方向,太原王冉胤的府邸處,陡然傳來一片沖天的喧囂。
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混雜在一起,撕裂了鄴城午后的平靜。
守門軍官臉色大變。
薛渭一行人也循聲望去,只見一隊亂兵正挾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孩童,瘋了般地沖向東宮方向。
“降胡作亂了!他們劫了太原王!”
城樓上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喊。
薛渭的眼神一冷,卻并未停留,只是對著鐘期遞了個眼色,一行人催馬入城,直奔城西的韋氏府邸。
韋府門外,停著幾輛不起眼的騾車。
一個身形矯健,面容卻有幾分風塵氣的女子正倚在車邊,正是蕭大郎手下的斥候潘巧瓶。
她看到薛渭一行人,眼中閃過一絲警惕。
“你們是?”
薛渭沒有理她,直接翻身下馬,走向韋府大門。
潘巧瓶認出了他,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韋伯陽已將家中百口與細軟盡數運出城外,如今府上只剩韋家四口。我們本要接杜夫人與韋娘子去晉地,只是杜夫人還在猶豫。”
她的話語里帶著一絲嘲諷。
“托了謝侯正的路子,到了建康,總好過在這鬼地方等死。”
薛渭心頭微動,晉地么,只要不自己作死卷入那些士族黨爭,倒確實是條生路。
他推開虛掩的府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韋伯陽正赤著上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曬著太陽,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潮紅。
薛渭走過去,用腳尖踢了踢他的胳膊。
“大郎,又吃藥了?”
韋伯陽懶洋洋地睜開眼,看到是薛渭,嘿嘿一笑。
“你回來了?正好,要走了嗎?”
話音未落,內堂的門簾被掀開,杜憐子快步走了出來。
一百多個日夜未見,她清瘦了許多,眼下的青黑怎么也遮不住。
看到薛渭那張熟悉的臉,她先是一怔,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彩。
“你……你回來了!”
她幾步沖到薛渭面前,思念與擔憂盡數化作了絮絮叨叨的言語。
“你瘦了……是不是沒好好吃飯?前線……前線是不是很苦?我給你做了些肉干,還有……”
“煩不煩?”
薛渭皺著眉,打斷了她的話。
杜憐子臉上的欣喜瞬間凝固,化作一片哀戚,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剛要后退,手腕卻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攥住。
薛渭一把將她拉進懷里,緊緊抱住,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沙啞。
“想我了?”
杜憐子整個人都僵住了,溫熱的淚水瞬間浸濕了他胸前的衣甲。
一旁的韋伯陽看得嘿嘿直笑。
“成何體統!”
一聲微怒的呵斥從內堂傳來,韋謏拄著拐杖,緩步走出。
他看起來比之前蒼老了許多,但眼神依舊精明。
“前線戰事如何?”
薛渭松開杜憐子,看著韋謏,語氣平淡。
“襄國城破,正在屠城。”
他頓了頓,補充道。
“算算日子,這會兒應該已經屠完了。”
韋謏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快意的喜色。
“好!好!好!石氏羯奴,一個都不該留!”
薛渭的目光轉向他,沒有一絲波瀾。
“不分胡漢,雞犬不留。”
韋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眼中的血色瞬間褪盡,腦中一陣眩暈,身體晃了晃,險些栽倒在地。
就在這時,府外那片喧囂聲陡然變得更加激烈,似乎已經逼近了東宮。
一個家仆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聲音里帶著哭腔。
“不好了!主人!太原王手下那些降胡要攻破東宮了!太子殿下快頂不住了!”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中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鬼魅般的呼喊。
那聲音忽遠忽近,飄忽不定,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冉閔死了!”
“冉閔死了!”
“冉閔兵敗身死!襄國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