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正被熊熊烈焰無情地吞噬。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門板,燒得朱漆嗶剝作響,迸濺出點點火星。
跳動的火光投射在蔣干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映出一片變幻不定的陰影。
冉閔親征,幾乎抽空了鄴城所有的兵馬。
而就在不久前,尚書令王簡又帶著城中最后一支堪用的精銳南下,奔赴襄國。
如今他身后,只剩下不到三百名須發斑白的老卒。
他們是乞活軍中最后的殘余,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活化石。
可歲月早已銹蝕了他們的筋骨,一些人握著長矛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太子冉智就在他的身后,整個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這個年僅十歲的孩子,何曾見過這般血腥可怖的陣仗。
那身象征著儲君威儀的華貴冠服,此刻穿在他瘦小的身上,顯得異常空洞,甚至有些滑稽。
“智兒,不怕。”
董皇后將兒子纖弱的身體緊緊攬入懷中,嘴里不停地低聲安慰著。
可她那輕撫著兒子背脊的指尖,卻因無法抑制的恐懼而冰冷顫抖。
宮墻之外,降胡們瘋狂的叫囂聲如同一陣陣污濁的浪潮,拍打著每個人的耳膜。
“開門!”
“再不開門,就殺了太原王!”
喧囂聲中,一個同樣身著華服的孩童被叛軍高高舉起,正是年僅九歲的太原王冉胤。
蔣干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悸,轉身對董皇后低聲說道。
“娘娘且放寬心,作亂的賊子,不過是太原王府上那兩百余名降胡,我等在人數上并不吃虧。”
“他們斷然不敢加害太原王,有太原王在手,才是他們用以要挾我等的本錢。”
他安撫的話音甚至還未在空氣中散盡。
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便被人從墻外奮力拋了進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
那東西“噗”的一聲,重重砸在庭院冰冷的石板上,濺開幾點黏稠的血漬。
那是一只手。
一只屬于孩子的手,小小圓圓,白白嫩嫩的。
緊接著,墻外便傳來了太原王冉胤那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的慘叫與痛哭。
“再不開門,下一次,就是他身上別的地方!”
降胡的嘶吼中,充滿了嗜血的狂熱與快意。
冉智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無意識地喃喃了幾聲“阿胤,阿胤”。
他忽然猛地捂住胸口,小臉因劇痛而扭曲。
他一把推開身邊想要攙扶他的內侍,踉踉蹌蹌地搶過一柄長矛,學著父親冉閔的模樣,笨拙地橫在自己胸前。
“他們……他們若是敢沖進來,母后……母后自有爾等護衛,汝等……汝等只需盡力殺敵便是!”
蔣干看著太子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只覺得一陣頭痛欲裂。
他終究不是那個能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父親,連其萬分之一的悍勇都學不來。
墻外的降胡,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
又一件血淋淋的東西被扔了進來。
那是一整條胳膊,自肩膀處被利刃齊齊斬斷,斷口處血肉模糊,白骨森然。
冉智手中的長矛“哐當”一聲墜落在地,他被眼前可怖的景象嚇得連連后退,嘴里語無倫次地哆嗦著。
“母親……母親……阿胤……太原王……他是仇妃所生……他不是……不是母后所生的……不要開門……不要管他……”
低矮的宮墻上,已經有叛軍的身影如螞蟻般出現。
他們手腳并用地向上攀爬,守軍射出的羽箭稀稀拉拉,毫無力道。
偶爾有一兩人中箭,慘叫著從墻頭跌落,立刻就有更多的叛軍破口大罵著,填補上空缺。
蔣干跌跌撞撞地登上墻邊的望樓,僅僅朝著外面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冰冷的涼氣。
東宮外的長街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頭,哪里是什么區區兩百人。
這怕不是有兩千人!
那些人,分明是鄴城中各家各戶私下藏匿的胡人農奴與仆從。
那句“冉閔死了”的謠言,就像一顆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們心中積壓已久的怨毒與怒火。
這扇門一旦被撞開,東宮之內,勢必雞犬不留。
一股徹骨的寒氣,猛地從蔣干的尾椎骨竄起,直沖天靈蓋。
他今日真是鬼迷了心竅,為何偏偏要跑來這東宮議事!
倒霉透頂!
墻外又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劃破了喧囂,也打斷了他滿心的懊悔。
這一次,一顆圓滾滾的東西被高高拋起,越過宮墻,落入庭院。
那是冉胤的頭顱。
那雙屬于九歲孩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凝固著無盡的驚恐、劇痛,以及一絲至死都未消散的不解。
冉智喉嚨里發出一聲被扼住般的嗬嗬聲,再也無法支撐,眼皮一翻,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竟是直接嚇暈了過去。
“智兒!”
董皇后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緊緊抱住懷中昏死的兒子,她想叫御醫,可這重圍之下,哪里還有什么御醫。
在這徹底的絕望中,她只盼著能有天兵神將從天而降。
就在此時,距離東宮不足兩百步的一處高臺上,薛渭面無表情地抬起手,朝著前方遙遙一指。
“正面,架四具。”
石燕海沉聲領命,立刻指揮著剛剛趕到的五百營奴,將四具沉重猙獰的玄甲弩抬上支架,對準了東宮那扇搖搖欲墜的正門。
“左側那座高樓,架兩具。”
“右側,也架兩具。”
聽著這不帶絲毫感情的命令,一旁的韋伯陽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薛……薛郎,左側是盧司空的別府,右側那是王侍郎的府邸啊,我們……我們這樣,是不是該先去打個招呼?”
薛渭的目光,甚至沒有從東宮那邊移開分毫。
“打個屁的招呼。”
他的聲音冷得像一塊剛從冰窖里取出的鐵。
“再拖延片刻,董皇后就要被那些亂兵拖出來,當作戰利品分食了。”
十具玄甲弩被迅速架設完畢,如十頭沉默的鋼鐵巨獸,在鄴城午后的陽光下,緩緩張開了它們足以洞穿一切的致命獠牙。
東宮的大門終于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伴隨著巨木斷裂的巨響,被撞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墻頭上,攀爬上來的降胡越來越多,已經與所剩無幾的守軍絞殺成一團,血肉橫飛。
董皇后滿臉淚痕,她失神地坐在冰冷的臺階上,緊緊抱著懷中不省人事的冉智,對著身旁面如死灰的蔣干,用一種近乎平靜的、死寂般的語氣說道。
“蔣公,若是賊人沖了過來,還請……先殺了我。”
就在此時。
薛渭冰冷的聲音,清晰地在高臺上響起。
“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