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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750年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于1750年7月28日晚8點15分左右去世。大約兩周后,安娜·瑪格達萊娜(Anna Magdalena)要求萊比錫市議會支付她丈夫一個學期的薪水,這是其他已故圣托馬斯教堂樂監比如約翰·舍勒(Johann Schelle)及其繼任者約翰·庫瑙(Johann Kuhnau)的遺孀們此前享受的待遇。安娜于8月15日提交了申請,在月底得到了肯定的答復。然而,這個同意支付薪水的決議其實含有很大水分,因為向來以吝嗇聞名的市議會以巴赫當初未能如期入職為由,在薪水里扣除了一定的金額——要知道巴赫已經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27年。最終這筆錢分兩次,先后于1750年9月和次年1月發放。根據記載,給安娜·瑪格達萊娜發放巴赫兩個季度的薪水,是希望她能接受關于教會歌曲即眾贊歌康塔塔(Choralkantaten)的提議——把曲譜交給巴赫的繼任者約翰·戈特洛布·哈雷爾(Johann Gottlob Harrer),供圣托馬斯學校使用。[1]

于是,安娜·瑪格達萊娜不得不決定與圣托馬斯學校那難以溝通的校長約翰·奧古斯特·埃內斯蒂(Johann August Ernesti)商量出售這些康塔塔的事宜,盡管她手頭只有其中1/3而已,因為她只繼承到了這么多。[2]實際上,與其說安娜把作品賣給了學校,不如說她滿足了學校的強制要求。在音樂家去世以后,家中的經濟狀況不容樂觀。雖然巴赫去世時算不上窮困潦倒,但他的資產,如果可以稱得上資產的話,可以說是相當有限,無法保證家里未來的生活穩定而富足。當安娜·瑪格達萊娜在1760年2月去世時,她以受救濟女性的身份出現在萊比錫的記錄簿中,也就是說,她是依靠社會救濟生活的。

意大利音樂理論家阿爾貝托·巴索(Alberto Basso)留意到,巴赫去世時,他的家庭核心成員都是女性,這讓家庭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3]因為當時女性的社會處境非常艱難,她們收入微薄,而想在城市里做些小的營生或找份低薪的工作來糊口比在農村還要困難——雖然農村的狀況也很艱難。在飽受戰爭摧殘、政治和宗教全方位分崩離析的歐洲,農民長期遭受各種災害,承受著大面積的糧食短缺與疾病的困擾。

巴赫家族生活的圖林根,是德國人口最少的地區之一。貧困是那里的常態。安德烈亞斯·格呂菲烏斯(Andreas Gryphius)在他的戲劇和1639年發表的《周日與假日十四行詩集》(Sonn- und Feiertags-Sonette)中那些陰郁慘淡的描繪,都脫胎于現實生活,而這種社會狀況在作曲家巴赫的時代也沒有太大的改變。德意志民族神圣羅馬帝國自16世紀以來便局勢緊張,所有的遺留矛盾讓各類社會問題不斷加劇。帝國內部一直存在著皇權一統與地方分裂之間的沖突,公國、主教轄區、自由城市、伯爵領地都有要求主權的趨勢,貴族也越來越希望對名下的廣闊田產行使主權。在1495年,也就是召開第一次沃爾姆斯帝國議會的那一年,帝國登記冊中記錄了350多個此類性質的區域。在德國,你死我活的權力斗爭風起云涌,直到19世紀后期才實現了政治體系上的統一。三十年戰爭中尸橫遍野,傷亡慘重,而當烽煙散去37年后,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出生了。流行病、不衛生的水井、通過泥管或挖空的樹干進行的簡陋輸水,這些從15世紀以來便困擾著布雷斯勞(今波蘭弗羅茨瓦夫)的問題,在戰后繼續嚴重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制革廠的刺鼻氣味、河流和沼澤地的污水、無人清理的垃圾堆,以及一塌糊涂的衛生狀況并不是過去所獨有的問題。

啟蒙運動前的幾代人,生活無依無靠。當時嬰兒的死亡率竟然高達50%左右,這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足以反映當時殘破不堪的社會境況。巴赫一家也未能幸免。在他與瑪麗亞·芭芭拉(Maria Barbara)所生的7個孩子中,只有3個活了下來,而他與第二任妻子安娜·瑪格達萊娜所生的13個孩子中,只有6個活到了成年。如果我們再舉個例子,在音樂家們的家庭中,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馬蘭·馬雷(Marin Marais)身上。他與卡特琳·達米庫爾(Catherine d’Amicourt)生了19個孩子,其中只有9個不是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 ;米歇爾-理查德·德拉朗德(Michel-Richard Delalande)的兩個女兒都是優秀的歌唱家,在1711年因為感染天花,相隔12天去世,當時她們都不過20出頭的年紀。

E. H. 貢布里希(E. H. Gombrich)在他的一本書中提到,隨著時間的流逝,歷史會為人物打造出一個并不真實的形象,并且長久而荒謬地流傳開來。[4]久而久之,某些想象竟然會變成一種傳統觀念。人們一想到巴赫,就會覺得他這位一家之主,整日沉醉于作曲,在安靜的家中深居簡出,盡享恬靜的音樂盛宴,而當巴赫在1723年到達萊比錫時,便遇見一處發展其音樂藝術的理想天堂。這些想法全都是臆想。現實情況與之截然相反,巴赫不得不去加倍努力,一刻不停地為并不匱乏但也絕不富裕的家庭而辛苦奔波。

我們認同瓦爾特·本雅明的觀點,他認為相比日常生活中的不順,生命的衰頹感留下的印記更為痛苦。[5]這種衰頹感背后是一種現代精神,是一種個人主義的意識。人們被迫去面對新的現實,與兩種失落共存:一種來自內心世界的失落,和一種來自外部世界的失落。作為巴洛克晚期的作曲家,巴赫以一種個人化的視角,以無人企及的深刻,用心觀照著外在的世界。吉爾·德勒茲評論道,音樂家巴赫觀察著周遭的崩塌,見證著世界的巨變。巴赫,一個孤獨又懷舊的人,以一種斯賓諾莎的方式凝望著時代,觀察著其中各種勢力的紛爭與角逐。聆聽管風琴眾贊歌《亞當的墮落使一切腐朽》(Durch Adams Fall ist ganz verderbt,BWV 637)時,人們可以看到一個被驅逐的亞當,他被永遠放逐到無限的時間之外,墮落到虛空之中。那螺旋式的半音階旋律,正如阿爾貝托·巴索所說,象征著蛇的蜿蜒與無常。


[1]《巴赫文獻》,第2卷,第621頁;西班牙語譯本第56頁。

[2]C. 沃爾夫(C. Wolff):《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博學的音樂家》(Johann Sebastian Bach.The Learned Musician),紐約 / 倫敦,2000年;西班牙語譯本Johann Sebastian Bach. El músico sabio,巴塞羅那,2002—2003年,第2卷,第240~241頁。

[3]阿爾貝托·巴索(Alberto Basso):《音樂女神:J. S. 巴赫的生活與作品》(Frau Musika.La vita e le opere di J.S.Bach),都靈,1979—1983年;此處引用了該書的1992年再版,第2卷,第204頁。巴赫去世時,卡塔琳娜·多蘿西婭(Catharina Dorothea)、約翰娜·卡羅琳娜(Johanna Carolina)和雷吉娜·蘇珊娜(Regina Susana)還留在家中。伊麗莎白·尤利安娜·弗里德里卡(Elisabeth Juliana Friederica)因為在1749年與約翰·克里斯托夫·阿爾特尼克(Johann Christoph Altnickol)結婚而離開了家,她丈夫是約翰·塞巴斯蒂安的忠實學生,自 1748年以來一直在下維薩擔任管風琴師。這對夫婦照顧了有智力障礙的戈特弗里德·海因里希(Gottfried Heinrich)。約翰·克里斯蒂安(Johann Christian)由他的同父異母兄弟卡爾·菲利普·埃馬努埃爾(Carl Philipp Emanuel)監護,卡爾10年前開始在波茨坦擔任腓特烈大帝的羽管鍵琴師。威廉·弗里德曼(Wilhelm Friedemann)在哈雷擔任管風琴師,工作穩定。

[4]《新視角看經典大師》(New Light on Old Masters),牛津,1986年;西班牙語譯本Nuevas visiones de viejos maestros,馬德里,1987年。

[5]《德國巴洛克悲劇的起源》(Ursprung des deutschen Trauerspiels),法蘭克福,1963年;西班牙語譯本El origen del drama barroco alemán,馬德里,1990年。請參閱第221~2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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