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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踏入精神醫學的旅途

雖然我和羅蘭只有兩面之緣,我卻清楚地記得他。實際上,在見面前我就聽見了他的聲音。午飯后,我走回等候室準備開啟下午的就診,忽然一個讓人哆嗦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近似咳嗽,又像撲哧的鼻息聲。

我和他在診療室里坐下來,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三十三歲,未婚,三年前從加蓬來到英國。從那以后,他覺得喉嚨越來越不舒服,導致頻繁的爆破般的噴氣聲。

羅蘭在英國的生活很艱難,他努力找工作,舉目無親,女兒和前伴侶在加蓬一起生活,無法和他相見。他的癥狀起于幾年前,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嚴重。他撲哧撲哧又咳又嗆,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總有種拿塊消毒濕巾擦桌子的沖動,專注聽他講話可不容易。朋友們鼓勵羅蘭去看醫生,而他的言外之意是,醫生起初并不擔心他的癥狀,后來才把他轉介到醫院進一步求診。

我很清楚,羅蘭生活中累積的壓力和失望加劇了他的神經性抽搐,這種抽搐在他的運動系統里已經深深扎根,乃至進入了自動模式。我見過這樣的癥狀,不尋常的動作和行為經過反復操練后就被固化下來。比如,我見過有些人步態很奇怪,走起路來不自然還費勁,看上去卻不像是故意表現出異樣,甚至連肌肉和神經都完全沒問題。有時候病人會出現頑固的疼痛或眩暈,或者只能輕聲說話,生理上卻查不出任何毛病,經年累月的醫學排查也一無所獲。癥狀有多少種,病人的表現就有多少種。

治療這樣的病人時,即使沒有明確的生理原因,我還是會承認他們的痛苦不是偽裝或效仿來的,而是和其他任何病癥一樣真實存在,雖然我們認為這種病癥起因于心理層面。

很難了解為什么一個人身上會出現某種特定的癥狀,比如癱瘓,而不是眩暈和耳鳴。早在20世紀初期就有精神科醫生認為人的癥狀是有象征意義的。比如,一起駭人事件的目擊者隨后可能會出現失明癥狀。雖然這種說法仍在精神病學教材里偶爾被提及,但相信這一點的人并不多。

在羅蘭的案例里,他的癥狀起始于咳嗽和喉嚨痛,但他對呼吸的持續關注發展成了一種思想負擔。堂兄告訴羅蘭,他一定是被詛咒了,羅蘭覺得日益嚴重的病癥正在應驗這個說法。這種擔憂只會讓癥狀不斷延續,直到咳嗽和鼻子噴氣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諸如此類的表現通常被稱為“轉換障礙”,這個理論認為心理壓力會“轉換”成生理癥狀。不過我得承認,目前對這類障礙怎么命名還沒有一致的說法。這種分類體系的雜亂反映出多年來我們理解癥狀的不同方式。有些診斷名稱來源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比如“轉換障礙”;另一些診斷則是描述性的,比如“持續性生理癥狀”,但其實兩者講的是同一件事。“功能障礙”這個術語通常指在身體結構(包括神經、肌肉和器官)完好無損的前提下,身體功能卻受損的情況。有時有些術語使用起來還帶有貶義或侮辱性,比如,“喪病人”是指打擊醫生士氣的患者,“肥卷宗”用來形容病人厚厚的病歷記錄。還有一些術語,比如“幕上”(大腦的一個區域),雖然是醫學詞匯,聽上去挺尊重患者,其實卻在瘋狂暗示病根是在腦子,醫生使用這個詞就相當于向同行眨眼示意:這病人就該歸精神科管。

我拿起羅蘭的病歷檔案,向全科醫生口述診斷結果時,有兩封信掉了出來。第一封信是耳鼻喉科專家寫的,診斷出他的聲帶有問題。第二封來自神經科醫生,診斷他神經系統失調。我開始擔心,會不會是我完全誤讀了他的狀況?要不要把我的診斷明確記錄在信上?我變得越來越不確定自己的判斷,因為我知道耳鼻喉科和神經科醫生都很精干,對診斷不會馬虎的。不僅如此,幾周后羅蘭來復診,讓我的診斷顯得更站不住腳:他竟如釋重負,微笑著說癥狀全部消失了!原來他對我們的“三重奏”醫學會診不抱絲毫信心,就去找了一位同情他的牧師倒苦水,牧師也同意這病一定是詛咒上身,便為他施了圣水。他就這么奇跡般地痊愈了!

我卻感覺像被懲戒了一樣,非常內疚。羅蘭見了四位“醫者”,每一位的結論都基于各自對人體或心智的理解,都見到了各自想見到的那部分:耳鼻喉科專家從聲帶尋因,神經學家沿神經溯源,精神科醫師問疾于心病,牧師則施以靈魂的解藥。這一切攪動著我的心緒,令我不安,因為我一向以為,我眼中的所見就是事物本來的樣子。

這是一種狹窄的視野,醫學亦如是,可我們卻盡量不去質疑對醫學秉持的觀念。所有的醫學教科書都只教一種呈報病例的公式:首先從流行病學入手,了解疾病有多常見;接著是病因分析和基于醫生臨床所見的病情陳述;再到病程分析——疾病在沒有醫學干預的情況下會如何自然發展,最后一步是對疾病結果的預測,即預后。這套程序下,我們討論的是治療方案如何干預疾病的自然結果,也就是說,人類必當戰勝自然。

我的整個職業生涯里,一直在給醫學院的學生上課。他們相信所有的癥狀都源于疾病,所以應當給予醫學檢查,再提供一種治療方案。這個流程在醫學訓練中被內化成他們的第二天性,以致沒有人會去質疑它。隱藏在這背后的信念便是,在這個流程之外的一切東西,都不屬于真正的醫學。當我試圖教學生以另一種方式思考時,他們先是面露一絲懷疑,接著便不安起來。我向他們解釋,癥狀是生命的一部分,大多數時候,疲勞、疼痛、眩暈或背痛并不代表身患任何疾病。好的醫生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在醫者的角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便是去判斷哪些癥狀需要檢查,哪些可以忽略。然而,主流的醫學觀點和大眾輿論不這么認為,癥狀仍然被視為疾病的表征,依據則是西醫實踐中普遍采用的“傳染病醫學模式”。

我們基于這個模式來識別致病原,研發出抗生素或其他藥物來攻擊致病原,從而達到治愈的目的。對傳染病的治療成為現代醫學取得的首個重大勝利,循證方法從此開始取代教義和迷信。這種純科學模式在醫學的許多領域都獲得了巨大成功,幫助我們了解并醫治癌癥、心臟病和腎病等諸多疾病。正因為如此,純科學模式才能成為過去幾十年里的不二之選。

然而,只關注治病的科學性卻忽略其社會性是一個錯誤,而今天我們還在延續這個錯誤。說到底,這種模式不會告訴我們哪些病人會無視癥狀或怠慢治療,哪些病人會調整生活來改善預后,也不會告訴我們誰的家屬會給予支持,誰會發展出抑郁癥乃至想了結生命,而誰又會發掘出不曾自知的韌性。換句話說,只知道如何用科學治病,并不能幫我們了解治療對一個個體而言是否能夠成功。

更糟糕的是,這種科學取向在實際的醫療中造成了無數不必要的檢查,最終檢查不出什么結果的時候,病人的癥狀就被當成臆想打發了。有時候,血液化驗單或者平掃結果里出現了某個可怕的“偶然發現”,就算和就診的癥狀毫不相干,也會引發新一輪過度檢查和過度治療。像羅蘭這樣的病人,癥結并不在于癥狀的真實性——他們的癥狀是真實發生的——只不過,引發癥狀的并不是我們在醫學教科書里看到的那類病而已。

“健康”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我們通常不會想太多,而是憑著本能去判斷身體好不好。真要思考這個問題,一般也是從“生物學”意義出發,看看我們的器官是不是在各司其職。其實,真正的健康并非僅指身體器官的正常運轉,還包括一種受眾多因素影響的主觀幸福感。人們往往認為密切關注身體有助于長壽或健康,其實這是個謬論,真實情況正相反。本杰明·富蘭克林在18世紀就敏銳地覺察到,“對健康最致命的莫過于過度呵護它”。我們還沒吸取教訓,還被鼓動著做更多的篩查項目、健康檢查,聽從更多提升健康意識的倡議。所有這些都使得我們前所未有地擔心自己的身體,雖然我們從沒像現在這樣健康過。在富蘭克林之后的一個多世紀,馬塞爾·普魯斯特說道:“醫生在用藥物治好一種紊亂的同時(我聽說偶爾能治愈),也給健康的人們接種了致病劑,使得他們出現了十幾種其他的紊亂。這個毒性比世界上一切細菌都要強千倍的致病劑,就是‘覺得自己病了’的念頭。”

在研究醫學史的歷史學家眼里,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充斥著“自我”的時代。可穿戴設備監測我們的睡眠、心率和每日步數,卻很少有證據證明這樣能改善長期的健康狀況,(1)(編者注:同此例,全書所有參考文獻均見書末匯總)反而會讓脆弱群體出現疑病癥狀——對健康數據的密切關注觸發了他們對健康的焦慮,而焦慮則會侵蝕健康的身體。

對健康和幸福的擔憂,傷害的并不只有脆弱群體。盡管西方國家的死亡率下降,疾病治愈率上升,我們對健康狀況的自我感覺卻還不如上一代人。一項調查美國20世紀后半期健康趨勢的研究表明,無論是處在長期還是短期醫療狀況下,美國人都比他們的先輩更虛弱、病得更嚴重。(2)同樣在美國,另一項研究發現,人口每增長10%,發生永久性殘疾的人數便增長37%。(3)怎么會這樣?因病致殘的人數怎么會有如此急劇的增長呢?其中至少有一部分原因與我們如何看待和思考健康有關。

用背痛來舉例,背痛是致殘的重要原因之一。據估計,下背部疼痛在美國每年花費醫保系統超過一千億美元。(4)研究表明,西方國家的下背部疼痛人數增長,這一增長很難用任何背部疾病的發病率來解釋。(5)(6)德國的一項研究最有可能給出合理的解釋,該研究比較了1990年東德、西德在統一前和統一后十年內的背痛發病率。東德在1990年前的背痛發病率低于西德至少10個百分點,而在接下去的十年間,東德的背痛發病率逐漸“趕上了”西德,等到研究結束,東德的背痛比例已與西德一樣高了。研究的作者們對這一現象的成因似乎再無疑問。東德被西德“傳染”的不是任何實際的疾病,而是人們對背痛的信念和態度,而這也很有可能是導致美國下背痛發病率激增的原因。(7)

那么,我們該如何看待健康?為什么東德和西德對背痛的預期如此不同,使得東德人比他們的鄰居西德人感覺更健康?接下去的十年并沒有改變東德人的脊背,可他們卻開始自覺比過去更痛苦,承受著背痛帶來的過度醫療、致殘和經濟負擔。這不是大多數人眼中疾病的樣子,也不是我就讀醫學院時想象中的健康問題。

健康不只是身體無恙,而是一個無形多于有形、精神多于肉體的狀態。它也是一種主觀感受,不易測量,我們瞬息萬變的情緒和預期影響著它。所有這一切并不科學,并不規整,令人沮喪,也是橫在醫學和心智之間的未知腹地。這是許多醫生不愿意踏入的領域,相比之下,做掃描、X光或外科手術來得更干脆,更能給他們帶來確定感。

隨著人們對身體的科學知識不斷積累,醫學也變得支離破碎,分裂成太多不同的分支,畢竟這么大的知識體量不是靠一個人就能掌握的。這樣的好處是我們對身體的每一個器官系統都有非常深入的專業理解,患者的某個器官得病了,可以得到高水平的治療。缺點則是許多醫生對他們專業之外的領域不甚了解,只知皮毛。視域不廣,則智慧不深。也就是說,醫療提供的是聚焦式的技術手段,因而不太可能考慮其他因素,比如病人的人格或心理健康狀況,而這些因素都會顯著地影響癥狀的表現。可見,把技術取向套用到醫學上是場災難。那些癥狀與疾病毫無關聯的患者因此經歷多次醫學檢查尋找病因,卻徒勞而返。就好比開門用錯鑰匙,雖然拼命轉動鑰匙,一次比一次更用力,卻都是白費力氣。這么做不會有任何好處,通常還會造成糟糕的結局,醫學也是同理。

對很多病人來說,我們的治療方式完全沒有幫上忙,還讓他們在不必要的醫學流程里受到了損害。我們把不需要醫療的正常人變成了患者。當這種聚焦于疾病的方法沒能套用在有些人身上時,我們就認為是醫學的失敗,而通常的解決方法卻是加大力度地繼續套用。這的確是醫學的失敗,但不是因為我們缺乏理解人體的技術能力,而是因為我們沒能理解“人”本身:人們為什么發展出癥狀?為什么來看醫生?我們也常常沒能理解病人想從治療的互動中得到什么。

我們體驗到的健康狀況和測量到的健康狀況之間是脫節的,由此我常想起一個關于心臟病康復的研究(8)。心臟病發作后,一部分心肌細胞凋零了,心臟的工作效率便不如從前。這被稱為射血分數,也就是從心室泵出的血量。正常的射血分數值為55%以上,經歷過心臟病后這個數值依據受損情況有不同程度的下降。研究者發現心臟病發作后的致殘程度并不總是和射血分數直接相關,而是與病人對疾病的信念有驚人的相關性。如果病人認為患病會帶來嚴重的后果,他們的人生就開始萎縮,停止鍛煉和性愛,陷入久坐不動的生活。反之,如果病人認為疾病是可控的,他們就更愿意參加康復訓練,從容生活,重拾過去喜歡的工作和活動。決定預后和活動能力的正是他們的信念。心臟病發作后的體力活動是有益身體的(9)。即使心肌受損的程度更嚴重,情況依然如此。射血分數值為45%的人可以因此喪失活動能力,而射血分數值低到35%的人也可以把人生過得充實而滿足。

關于人體,關于它的解剖結構、生理機能、病理分析,我們知道得足夠多了。問題在于,情感以種種方式左右著我們對身體的看法和對健康的體驗,然而我們——包括醫生和病人在內——竟然都很少關注到這一點。

我本人的精神科執業之路是迂回曲折的。我從沒打算在大學里學醫,卻在父母多年勸說下最終申請了醫學專業。雖然英國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父母卻依舊秉持所謂第二代移民的進步觀,覺得當了醫生才證明我真正抵達了成功的彼岸。

醫學院的面試過程很奇怪。要是面試官問你為什么想學醫,一個公認的“自殺式”回答是:“因為我樂于助人。”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的,這種回答都會被視作膚淺的陳詞濫調,所以我知道不能這么說。還記得報考那年只有一個男生在面試時如此作答,回應他的是面試官冷冷的一句:“那你怎么不去學護理呢?”很慶幸我沒碰上這個問題,畢竟“是父母逼我學醫”這種話也不是什么好答案。

時至今日,如果再有人問我何以對醫學感興趣,我會說:“因為對人感興趣。”雖然彼時還是醫學生的我絕不會把這兩者關聯起來。那時候,我們關注的是醫學的科學性。我們學過人體解剖學,尸體來自向“科學”捐獻遺體的人。福爾馬林的氣味仍能讓我回想起上學時的解剖教室,一具具尸體就這樣成排擺放在解剖臺上。到了第三學期,聽到老師讓全班“自己去拿條腿來解剖”時,我已全然無感,毫不遲疑地起身,從容踱步至教室后方的大桶摸索出一條人腿來,往回走時只有一個想法,留心手里的腿別砸到了人。

可是,一群十七八歲的青少年對生死、對關乎存在本質的重要議題能有多深的體悟呢?我相信,這就是為什么許多學生會等到讀研時才開啟精神病學的訓練。醫學院教給我們的是如何對人體疾病做出冷靜的臨床分析,譬如:解剖學揭示五臟六腑的位置,生理學呈現身體如何正常運轉,生物化學窺探細胞怎樣工作,神經解剖學用于剖析人腦,神經生理學解釋正常人腦的運作,病理學研究疾病的規律,還有組織病理學教會我們在顯微鏡下觀察尸體。我們學了如此之多,卻一次都未曾探討過這樣一個問題:改變與病人的互動,會以無數種微妙而復雜的方式觸發病人健康狀況的變化。

精神科大夫也都是醫生,同心臟科、神經外科還有全科醫生一樣,都在醫學院接受了同樣的訓練。我們了解身體運作和疾病發生的原理,也知道藥物是如何影響人體又被其加工的。然而,精神科大夫還多了一樣東西——對人性的理解,這是對人類生活好奇的產物。所思源于所見:我們目睹了人們的個性、智力、遺傳和不幸如何以林林總總的方式導致不同的健康狀況和疾病。

在取得從醫資質后,我的工作壓力陡增,得到的支持卻微乎其微。隨之而來的結果便是:我越把病人視作有待解決的臨床問題,而并非帶著希望、恐懼和情感的人,生活于我就越容易。我會對同事說:“我去看一下1病房的膽囊,你去瞧一下4病房的痔瘡,然后我們再去檢查重癥監護室那個藥物過量。”類似這么講話的情形并不少見,醫生經常不用姓名稱呼病人,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是,在工作頭幾年的時間里,面對因極度痛苦而過量服藥的病人,我的慈悲與好奇慢慢消散。我變得急躁、易怒,開始嫌惡病人給我找麻煩,還剝奪我的睡眠時間。我似乎從沒離開過醫院半步,深陷糟糕的情緒。那時還是單身的我把原因歸結到整天都在工作上,脾氣變得愈來愈壞。我在六個月里重了十二斤,毫無疑問,這“歸功于”輪班間吃的那些微波爐速食和成包的薯片,外加從護士臺拿的巧克力零食。

一個特別的值班夜終于讓我意識到這樣的狀態有多糟。那天是凌晨三點,我從早上八點就開始工作,睡意正酣時,尋呼機突然響了。起初,我暈暈乎乎地以為天亮了,拿起尋呼機才看到是醫院總臺打來的,說明醫院外有人打了電話并且有全科醫生接診了,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小時左右急診室會收治病人,也意味著我睡不成覺了。第二天還要忙碌的我,一想到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整個肩膀都癱軟了。我答復了尋呼機,全科醫生說病人是一位疑似心臟病發作的七十六歲老婦,問我能否收治。拒診自然是不行的,火冒三丈之下我沒好氣地答應了。

撂下電話后,我知道病人很快就會進急診室,醫院大門隔著值班室的薄墻哐當作響,這讓我保持著警覺,時醒時睡。后來我一定又睡著了,因為尋呼機第二次響起時,被吵醒的我再一次腦袋發蒙,隨后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尋呼機上的號碼并不是從急診室打來的,不是要告訴我病人已經到了,這是另一個從醫院外打來的電話,看來是又收了個病人。我心情沉重地撥了回去,才意識到同我說話的正是之前那位全科醫生,他告訴我病人死在了送醫的救護車上,不會來急診室了。一瞬間,我的一夜睡眠,或者說還剩的半個夜晚的睡眠又失而復得了。我喜滋滋地關了燈,躺回醫院配發的松垮睡墊,可接下來卻睡意全無。我開始心生困擾:一個本可能被我挽救的生命就這樣消逝在夜色里,不知道她有沒有家人,有沒有退休計劃,也許還有未竟之事?先前的心滿意足很快化為羞恥感——這不是我,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仁愛的本心,而這恰是醫者最重要的品質。

在這之后又過了幾年,我進入了精神病學領域。就我而言,住院醫學的問題是它太容易上手了:那時我已當選為英國皇家醫師學會成員,級別僅次于顧問醫師,繼續往上走看起來是更輕而易舉的事。可我感到厭倦了,從醫幾年后,心臟病發作的病例在我眼里相差無幾,接手過的胸部感染、腎衰竭、關節炎和許多其他病例也大同小異。

但藥物過量的病人卻不同。我會怔怔地聽著病人講述戲劇般的人生,驚懼于人世間的背叛,對人性的脆弱深感同情。而讓他們做出悲劇性決定的理由,往往平庸到不值一提,這也讓我大感吃驚。我記得有位女病人,因為男友不忠、工作無趣而耿耿于懷,可讓她一氣之下過量服藥的原因,竟是在浴室彎腰撿梳子時不小心把頭撞在了水槽底下。誰能想到抬頭撞到水槽也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些故事吸引了我,讓我看到生活的另一面,也揭開了我們生而為人所共有的、最根深蒂固的弱點。

改行成為精神科大夫逾二十五載,我已有能力做生平真正想做的事情,去傾聽、去理解如你我一樣的普通人。我聽過無數人講述最深的恐懼和未竟的夢想,見過他們對身體病痛的反應、忍受精神疾病的煎熬。我漸漸明白,我們的相似性遠大于差異性,我的所見所聞告訴我,人們在面對愛、喪失、救贖、壓力和精神疾病進展時的反應,都是人類共通的反應。我們都會陷入恐懼、脆弱和猶疑,但是向自己承認這一點都很難。我們喜歡用一切辦法展示力量和自信,從而彰顯自己的成功。開什么車、去哪里度假、住什么房子、穿什么衣服、練就什么身材,所有這些都為了證明我們是完美的、重要的。可我們這么做,恰恰是因為缺乏安全感、確定感和自信心。我們渴望通過他人的認可來肯定自己的人生,每個人真正想要的都是相似的東西,那就是:停止內心的自我批判,相信自己是足夠好的,知道我們的人生是值得過的。

一個人的人格、態度與信念影響著他在每個人生階段的生活。回想學生時代,我們身邊總有同學無論怎么搗蛋都能逃過老師的法眼,而不那么討喜的同學做什么都是錯。有些孩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取得進步,另一些孩子交個朋友也困難重重。智力中等、天資平平的人能通過勤奮、堅毅和偶爾膨脹的自信,擁有如日中天的事業;而對智力上乘者來說,他們的能言善道在別人聽來可能成了咄咄逼人,他們的羞怯寡言可能被視作唐突無禮。如果他們意識不到這點,職業發展就會停滯不前。不論是用語言還是非語言交流,我們和外界互動的無數種方式,全都左右著此生前行的方向。

同理,人格也直接影響了我們與身體之間的交流。當身體出現癥狀,我們是選擇無視,還是每次一感覺異樣就擔心到頻繁看醫生?我們能不能信賴他人,比如相信醫生,還是認為他們的醫療決策背后是大型藥企的陰謀,因而選擇對醫囑置若罔聞?也許我們會覺得醫生出錯了,寧愿聽從網上看到的建議,或者是深信某個朋友對醫生的話反其道而行之的故事。又或許你是那么一個討人喜歡又執著的人,乃至醫生愿意為你付出比其他病人更多的時間來研究新的治療方案,甚至游說醫藥公司給你提供某個藥物。篤信宗教和文化信仰的人會把病痛理解成一種懲罰;抑郁癥會讓病人覺得治療毫無意義,以致不主動求醫;而我見過的躁狂癥患者則以醫者自居來決定自己的治療,引發悲劇的后果。我們的信念、口才、預期、毅力和精神狀態都顯著影響著自身的健康狀況。然而,作為應該被綜合考慮進去的因素,它們的重要性卻遠未得到重視。

我專攻的精神病學著眼于身體與心理的交叉地帶,早年在內科,以及后來在社區和精神科病房的從醫生涯讓我有經驗可循。近二十年里我都受雇于某個精神衛生信托機構,在一家綜合醫院工作。這是大多數人都很熟悉的一類醫院,收治內外科的門診病人,設有住院病房和手術室。人們因為身體上的健康問題去醫院,對求醫問診的預期就是診斷、開方,甚至可能還要考慮手術。很少有人料到就診結果是去見精神科醫師,但他們中的許多人也由此徹底轉變了護理方式。

健康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它要求我們理解人性、熟悉人體,來達到護理的效果,要面對艱難的決斷和未知的因素。這就需要一個人保持靈活,能接納不確定感。肉體的枯萎原因有限,而生活、經歷、人格和心理卻能以無窮盡的方式和健康發生關系,并最終呈現在醫生面前。這是始終吸引著我的領域。

探索人格和心理如何主宰我們對健康和幸福的體驗,是本書的主旨。心理對身體的影響如此之大,可能讓你難以置信,卻是真實存在的——心理決定了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將成為什么樣子。它塑造了我們對癥狀發生的理解和反應,決定了我們接受怎樣的治療,甚至對療效亦有影響。

在本章之后的部分,你會看到很多身心問題,來源于多年來我所接診的案例。從中也許能讓你對綜合醫院精神科醫生的工作窺見一斑,也希望本書能幫你打開認識心理、身體和健康的新視角。

(1)Finkelstein, E. A., Haaland, B. A., Bilger, M., Sahasranaman, A., Sloan, R. A., Nang, E. E. K., & Evenson, K.R. (2016). Effectiveness of activity trackers with and without incentives to increase physical activity (TRIPPA): A randomised controlled trial.The Lancet Diabetes&Endocrinology,4(12),983-95.

(2)Verbrugge, L. M. (1984). Longer life but worsening health? Trends in health and mortality of middle-aged and older persons.The Milbank Memorial Fund Quarterly.Health and Society,62(3),475-519.

(3)Colvez, A., & Blanchet, M. (1981). Disability trends in the United States population 1966-76:Analysis of reported causes.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71(5),464-71.

(4)Katz, J. N. (2006). Lumbar disc disorders and low-back pain: Socioeconomic factors and consequences.The Journal of Bone and Joint Surgery,88(suppl 2), 21-4.

(5)Palmer, K. T., Walsh, K., Bendall, H., Cooper, C., & Coggon, D. (2000). Back pain in Britain: Comparison of two prevalence surveys at an interval of 10 years.BMJ,320(7249),1577-8.

(6)Freburger, J. K., Holmes, G. M., Agans, R. P., Jackman, A. M., Darter, J. D., Wallace, A. S., Castel, L. D., Kalsbeek, W. D., & Carey, T. S. (2009). the rising prevalence of chronic low back pain.Archives of Internal Medicine,169(3), 251-8.

(7)Raspe, H., Hueppe, A., & Neuhauser, H. (2008). Back pain, a communicable disease?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pidemiology,37(1),69-74.

(8)Petrie, K. J., Weinman, J., Sharpe, N., & Buckley, J. (1996). Role of patients' view of their illness in predicting return to work and functioning after myocardial infarction:longitudinal study.BMJ,312(7040),1191-94.

(9)Ekblom, O., Ek, A., Cider, A., Hambraeus, K., & Borjesson, M. (2018). Increased physical activity post-myocardial infarction is related to reduced mortality:Results from the SWEDEHEART Registry.Journal of the 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7(24),e0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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