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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精神疾病的污名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對精神疾病諱莫如深,承認自己得了精神疾病是件羞恥的事情。這就跟個人收入、婚外情那些話題一樣不可告人。得了精神病,就會被人隔著后院籬笆說三道四。而在今天的時代,每個人連同英國皇室在內都在公開談論精神疾病,難以想象這個話題曾經令我們如此難以啟齒。

我一直在想,這樣暢所欲言的新自由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件好事。對精神疾病的討論(媒體用詞通常為“精神健康”)肯定有助于消除羞恥感和去除污名。歷史上大多數時間里,人們懼怕精神疾病,精神病人也因此遭殃。有證據顯示,不能把情緒問題說出來的人,尤其是那些被社會孤立、陷入孤獨情緒的人自殺風險更高(1)。因為他們無法靠自己卸下重負,也沒法從別人那兒得到必需的幫扶。人們越頻繁、公開地探討精神失常,就越能接受它是正常的疾病。男性氣概就是剛硬緘默,精神疾病就是弱者標簽,這樣的認知是我們尤其需要摒棄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能被公開的精神問題往往是一些輕癥,而且為了讓大眾接受會充分地“洗白”。比如,皇室成員也許會承認憂郁是緣于喪親之痛,但恐怕沒有一個皇室成員會被鼓勵說出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癥、幻聽幻視或妄想偏執。這恰恰說明,某些精神疾病仍然被高度污名化而不可言說,能在公眾面前談論的大多只是臨界于人類正常體驗的心理微恙。

我想,或許是因為受美國文化的影響,讓我們得以更公開地討論情感。在20世紀90年代由杰瑞·施普林格主持的那種美國閑談秀,你想忘都忘不了,嘉賓們在電視上吵翻天,還相互揭短。在過去任何一代人眼里可能是莫大羞恥的事情,如今不但能在大庭廣眾下說,甚至還帶著幾分自豪感。

想起在那個時期,有一次我在醫院遇到一位母親和她已成年的女兒。我走進電梯間時她們正在吵架,原因不明,聽著就是挺尋常的爭執,爭一些有的沒的。電梯門開了,我們三個走了進去,爭吵還在繼續,她們沒覺著不好意思,也沒覺得我被迫“旁聽”有什么可尷尬的。母女倆還偷瞄了我幾眼,似乎有些引以為傲的樣子。從中我看到社會行為的變化,人們已開始采納新的社會規范。

電視節目《老大哥》和之后的其他真人秀節目進一步帶動了這種自我披露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引領我們走向一個更開放的、去污名化的社會。傳統英美價值觀里的寬容已被替代,變成了對接納的堅決要求,由此我們開始接納不同于社會常規的人和事。在精神疾病領域,這只會是件好事。

邁克·舒特博士在2002年至2005年擔任英國皇家精神科醫師學會主席時,鼓勵人們改變對精神疾病的態度。還記得他在2002年的一次大會發言上講述了自己抑郁癥發作的情形,我聽得屏氣凝神。他描述了當自己還是個醫學生時,抑郁癥是如何開始的,還解釋了這一切是如何影響了他。他的講述完全脫稿,在親密的氛圍中,鮮活地描繪出抑郁癥的黑色面紗。能見證這樣坦誠的時刻,我感到無比榮幸。

大約也在那個時期,業內刮起了一股風潮,在精神科顧問醫師的任命面試上會邀請曾經的精神科患者成為面試小組的一員。這導致在我的第一次任命面試中,出現了讓我有些不自在的狀況。面試伊始,一位“服務用戶”問我為何覺得自己能成為一名出色的顧問醫師——標準面試套路,問題拋得稍高了些,但還落在邊界內。下一個問題卻讓我措手不及,不過也許我早該有所預料。“你本人有沒有患過精神疾???”我想我應該配合面試流程,簡單粗暴的一句“沒有”不太合適,但這個提問本身讓人覺得很冒昧。畢竟,心臟科醫生在求職面試時,不會有人問“你有沒有心臟病發作的經歷?”我不知道我們的自白風氣是不是有點太過頭了。

那個關于我是否得過精神疾病的提問讓我想起了童年在曼徹斯特的時光。親人全都住在那兒,我的曾祖父母們逃離了歐洲猶太人遭受的迫害和屠殺后,便把這座城市作為最終停泊之地。在這些親戚里,有兩位姨母分別叫珀爾和薩迪,她們一起生活在位于曼徹斯特北部普雷斯特維奇鎮的一棟獨立屋里。她們成年后的生活全都在這棟房子里度過,自從20世紀40年代入住后,幾乎沒有動過房子一處。每周六的下午,我們會步行去看她們,穿行在擁擠的街道時,隨處可見穿黑衣、戴黑帽、留著大胡須的男人,他們正往返于位于曼徹斯特郊區猶太人聚集區正中心的猶太教堂。

1962年,薩迪參加了我父母的婚禮,這是她最后一次從房子里走出來。十幾歲時,有一天她在室外感到眩暈無力,焦慮感洶涌而至淹沒了她。直到回到給她安全感的家中,眩暈才好轉。從那以后,每一次出門她都會感到天旋地轉、喘不過氣。就這樣,她出去的次數越來越少,生活的半徑也越來越小。出席我父母的婚禮是她做的最后一次努力,此后她便決定為了好受一點,索性再也不出門。

薩迪就在家里忙活起來。她很有下廚的天賦,每周六下午我們全家都會去她那間采用橡木鑲板的小雅室做客,薩迪會從挨著廚房的送菜窗口遞給我們炸魚、鯡魚、腌黃瓜和各式花樣的自制小蛋糕。我和兄妹們坐著喝咝咝冒泡的汽水,吃著蛋糕,偶爾因為挑出蛋糕里的長頭發絲而四目相對。喝完茶,大人們接著聊天,我們則跑到客廳,爭搶一把內置擱腳板的酒紅色派克諾爾牌彈簧躺椅。等坐定下來,我們就開始看電視節目《體育世界》,然后是電視劇《神秘博士》??蛷d地毯印有雞尾酒杯的圖案,即便鋪在20世紀40年代的郵輪上也不會顯得不協調。等我們要上樓用廁所的時候,問題來了:樓上靜悄悄、陰森森的,嚇得誰都不敢獨自上去。我們總是約定兩人一起去,一個在廁所門外守著,另一個趕緊撒尿。

薩迪姨母不出門,便養了一條狗做伴,因為她不外出,狗也出不去。布朗迪是一條混血狗,臀部垂著一撮毛。只有在門鈴響的時候,或者有人要拿剪刀剪掉奇丑無比的那撮毛時,它才來了精神。許多年里,它慢悠悠地兜來逛去,屁股上的毛打了結,鐘擺似的來回晃悠。薩迪很愛布朗迪,無微不至地照顧它,喂它吃上好的肉,可對它而言這不過是個鍍金的籠子。它項圈上系著洗衣繩,繩子從這一頭到另一頭,便是它被拴住的全部世界——它可以跑到前院花園,但那里已是盡頭了。

后來,因為缺乏同類的陪伴,布朗迪開始行為退縮,精神也有些不正常。它死后,薩迪又養了一只貴賓犬叫米吉(把原主人吉米的字母倒過來取的名字)。米吉是個鬧騰的小家伙,喜歡在你坐著時用屁股蹭你的腿。禁閉的生活恐怕讓米吉也心態失常了。我在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好奇,狗會不會也像人一樣得精神疾病,使得原本溫馴的寵物情緒不好,因為沒有任何別的辦法表達苦惱的心情,所以就把郵遞員給咬了。

即便狗能給人帶去快樂,讓人忘記煩惱,現實卻是,因為患有廣場恐懼癥,薩迪整個成年生活都困在室內。一個人如果被判終生軟禁,肯定會強烈抗議,可這卻是薩迪給自己施加的監禁。她因此錯過了平常人一生中所有的里程碑——進入職場、找另一半,或許再生幾個孩子。除了這些事,她還錯失了構成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公車上和某個乘客的眼神交流,超市結賬時的閑聊,秋天空氣里煙霧般的味道,夜間開車時電臺播了想聽的歌,夏日午后新割好的草坪——或大或小的種種體驗,貫穿于一整個人生,都錯過了。從她最后一次出門的1962年起,她對外界所有的了解都來源于電視和電臺。造成這一切的就是廣場恐懼癥,通常被看作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夠不上“精神分裂癥”或“嚴重的心理疾病”。然而,沒有幾個疾病能以廣場恐懼癥那種方式吞噬一個人的生活。

薩迪的客廳餐柜上總是堆滿了米爾斯和布恩公司出版的千篇一律的浪漫小說,出版商大量炮制,所以每個月都能有一本上新。醫學愛情系列小說的封面一角印有心電圖曲線,熟悉的心臟電波形狀同時也象征著陶醉于愛情時悸動的心跳。在這些小說故事里,英俊卻傲慢的醫生迷上了美麗而體貼的護士,她吸引他的不僅是美貌,也因為她的善心。如果你唯一的浪漫史就出自米爾斯和布恩公司出版的小說,又沒有現實生活可參照,到最后你很可能就把小說故事當真了。所以,薩迪一直活在那些小說里,就像今天的人活在電腦處理后的虛擬現實中一樣。多年后,薩迪中風了,幾個禮拜里她都神志不清。她和我的對話一直飄忽在現實和虛幻之間,她總說起一個高大、黝黑又帥氣的陌生人會帶她離開這兒。這話不禁讓我心碎。

薩迪的妹妹珀爾一輩子體重都超標,多年來她似乎還在持續地長胖。她每天都去家族生意——位于羅奇代爾的家具店上班,賺錢養家,薩迪則包攬做飯和其他所有的家務活。

和薩迪一樣,珀爾一生未婚,而且從不肯看醫生——關于后者她經常反復大聲說這是她的原則。這條原則從何而來我不清楚,但我猜可能和她對體型的介懷有關系。在她還是個孩子時,每次醫生上門,她都會躲到櫥柜里去?;蛟S那時的醫生更愛評頭論足,可能曾經毫不留情地強調過她的體重問題,結果就是不論小病還是大礙,她都不愿意去看醫生。

等珀爾一成年,任何人想跟她理論一下這個過激的立場是否合理時,都會被她反復用一句“我不看醫生”倔強地頂回去,接著她下巴一抬,討論到此為止。因此,她從未和醫生討論過她的體重,或是皮膚上紅褐色大理石樣的皮紋(靠暖氣太近的緣故,薩迪皮膚上也有,上了醫學院之后我才知道這叫火激紅斑)。

一連串事件最終迫使珀爾也留在了家中。第一件事是家具店工人加入了工會,這鼓勵了他們向管理層提出要求,并且認為任何阻抗都是老板想要壓迫工人的企圖。對家具店每個人來說都很不幸的一點是,珀爾和她的家族并沒有夸大經營困難,工人不斷加碼的要求使得生意加速破產,直至最終倒閉。所有人都失業了:銷售、工頭、收銀員,還有珀爾。

這一切發生時,珀爾承受的壓力開始顯現嚴重的后果: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事故。她被高出一截的街沿絆倒,一個跟頭摔到了馬路上,因為個頭太大、渾身疼痛而爬不起來。她拒絕了救護車(“我不看醫生”),最后被人扶到了車里送回家。這件事讓她心有余悸,生怕再次遇險,于是她也再不敢出門了。

每周六下午在姨母家度過的時光里,我對珀爾長久的記憶是她用大手捧著茶壺,手掌和手指都平貼在上面。滾燙的茶壺誰都摸不了,可珀爾似乎感覺不到灼熱的溫度。她詳細說著一周中發生的事件,聲音獨特又刺耳。而我則不停瞄著門口,伺機坐到躺椅上看《體育世界》和《神秘博士》。

每次離開珀爾和薩迪家,我都會心存內疚。她們倆對我們都那么慷慨大方,雖然那時我還小,無法給予什么回應,但能感受到她們的善良和愛心。在下一個周末相聚之前,我會去上學,我父母去上班,我們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而她們的視線所及依舊是房子里的一切。臨別時,我會親吻她們滿是汗毛的臉頰,發現珀爾的皮膚呈現出奇怪的桃粉奶油色。隨后我收下她們塞到我手里的五英鎊,躲過汪汪亂叫的狗,蹦蹦跳跳地鉆進車里。第二天是周日,我會照常去踢足球比賽,而隨著夜晚的降臨,我也愈發憂愁起來,畢竟,又得上一個禮拜的學了。

薩迪去世后,珀爾的行動越來越不便,但她仍然不接受任何醫學干預。她的生活范圍持續萎縮,連臥室也搬到了樓下的前屋,勾起了我童年在那兒過逾越節吃家宴的回憶。到最后,珀爾的狀況越發糟糕,入院治療已不可避免,直到進了醫院,珀爾才知道自己患有甲狀腺功能不良。那時我已經在醫學院念書了,所以關于珀爾的一切開始明朗起來:她的體重,桃粉奶油樣的膚色,她那永遠嘶啞的嗓音,甚至還有稀疏的眉毛,全都是甲狀腺功能減退的典型癥狀。解決方案很簡單:每天口服一粒甲狀腺素替代激素,這樣就足夠了。

我的姨母們如今緊挨著彼此,安息在曼徹斯特北部的公墓地下。在今天看來只是輕微的心理問題,卻改變了她們整個人生軌跡。薩迪的廣場恐懼癥讓她一生被困室內,可如果當時她尋求幫助,那樣的狀況是可以得到治療的。如果珀爾能克服對醫生不合理的猜疑,她就可以靠每天服用甲狀腺素,擺脫一生中因為甲狀腺機能減退得不到治療而導致的種種弊端。我不知道諱疾忌醫本身是不是應該被歸為一種心理問題,但我們一想到可致終生受累的健康問題時,往往先想到癌癥、腎衰竭或多發性硬化病,而不是珀爾和薩迪那樣的案例。

所以在第一次顧問醫師的面試上聽見那個提問,我想不出該如何表達內心的傷感和絕望。在我難以磨滅的童年記憶里,常伴我左右的珀爾和薩迪——兩個勇敢、善良、慷慨的人,要怎樣才能準確地描繪出我愛的她們,怎樣形容我想到她們時復雜的心情?我想我做不到,也不想去做。那個關于家族精神病史的提問,無論初衷多么善意,都像一根針扎在我心上。所以那天面試時,我給出了一個平淡且程式化的回答,大概是說精神疾病很常見,大多數家庭或多或少都會受影響之類,這也是事實。那次的顧問醫師申請最終沒有通過——我并不感到意外。

(1)Calati, R., Ferrari, C., Brittner, M., Oasi, O., Olié, E., Carvalho, A. F., & Courtet, P. (2019). Suicidal thoughts and behaviors and social isolation: A narrative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Journal of Affective Disorders,245,65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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