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青瓷燈盞里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褪色的窗紙上,像兩株被風揉皺的蘆葦。
沈昭的拇指在火漆印上壓了三次,才終于將指甲嵌進裂痕——父親的字跡從泛黃的信箋里浮出來時,他的睫毛先抖了抖。
林汐的下巴抵著桌沿,鼻尖幾乎要碰到信紙。
她看見哥哥的喉結上下滾動,指節因為攥緊信紙而泛白,連燭芯爆響都沒驚到他。“哥哥?“她小聲喚,手悄悄覆上他手背。
那雙手掌本是暖的,此刻卻涼得像浸過井水。
沈昭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信里的每一個字都在灼燒他的視網膜:“林某此生有兩大憾事,其一未能護得阿昭周全,其二...是隱瞞了阿汐的身世?!澳E在“身世“二字上暈開,像滴未落的淚。
往下看,“二十年前,我在京都藥堂當學徒,與已故平昌侯府的庶女阮清歡相戀。
她是當今賢德皇妃的胞妹,因私定終身被逐出門楣...“
“阮清歡?“沈昭的聲音發澀。
他想起林父臨終前反復呢喃的“清歡“,原是這個名字。
信里繼續寫著:“她有孕三月時被家族尋到,我偷帶她逃回青水村,卻在阿汐出生第七日收到密信——阮家要接小姐回府。
她走前留了這枚玉佩,說阿汐的左腹有紅鯉鱗紋,是阮家世代相傳的血脈印記...“
“哥哥?“林汐的指尖輕輕戳他手腕,“你在發抖?!?
沈昭這才驚覺自己的肩膀在顫。
他慌忙把信箋往懷里帶了帶,卻見林汐正歪著頭看他,眼睛像兩潭被月光攪碎的泉。
她左腹的鱗紋在單衣下若隱若現,和信里描述的分毫不差;耳后的紅痣隨著她的動作輕顫,像沾了晨露的紅豆——那是阮家女兒才有的“鯉目“,他在老醫書里見過記載。
“阿汐,“他舔了舔干燥的唇,“你知道皇妃是什么嗎?“
林汐搖頭,發頂的茉莉香散開來,混著紙墨的苦。“是...比村長奶奶還厲害的人嗎?“
沈昭喉嚨發緊。
他想起洪水前在村頭遇到的老婦,那女人盯著林汐的肚子說“紅鯉入淵,必有驚雷“,當時只當是瘋話,如今卻像根刺扎進肉里。
賢德皇妃的胞妹私生女,這身份若被皇室知曉...他不敢往下想,目光落在案頭的玉佩上——背面的三橫一豎,分明是阮家的族徽。
“阿汐是...貴族的孩子?!八遄弥迷~,“你親娘的姐姐,是皇帝的妃子。“
林汐的眼睛突然睜大。
她想起上個月鄰村來的貨郎,挑著綴滿珍珠的發簪說“這是宮里娘娘用的“,當時她蹲在攤子前看了許久,被沈昭用兩個炊餅哄走?!澳?..那我是不是也能戴那樣的發簪?“她伸手摸自己的粗布發帶,聲音里帶著點雀躍,“不過我不要,哥哥編的草環更好看?!?
沈昭的眼眶突然酸得厲害。
他伸手撫過林汐耳后的紅痣,觸感像蝴蝶的翅膀?!吧蛋⑾八麊÷曊f,“貴族的孩子...有時候要面對很多壞人?!?
林汐歪頭,手指絞著自己的衣擺。
她不懂“壞人“為什么會盯上自己,只看見哥哥的眼睛里有團火在燒,燒得他額角都沁出了汗。“哥哥怕嗎?“她問,突然爬上他的膝頭,像小時候那樣圈住他脖子。
沈昭的手臂立刻收緊。
林汐的小身子暖得像塊軟玉,發梢掃過他耳垂,是熟悉的茉莉香。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要護好阿汐“,想起洪水沖垮木橋時他背著林汐在激流里游了半里地,想起這三年來他替人劈柴、幫張木匠拉鋸,就為讓妹妹吃得飽穿得暖——原來命運早就在暗處布好了網,只等他們撞進去。
“哥哥不怕。“他說,聲音悶在林汐發頂,“但阿汐要記住,以后無論誰問起你的身世,都只說...你是林家村的林汐,是沈昭的妹妹?!?
林汐的手指勾住他的衣領,點了點小腦袋。
她看見案上的玉佩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突然伸手去碰,卻被沈昭輕輕抓住手腕?!斑@個...暫時不能給你看?!八f,把玉佩重新塞進木盒,“等阿汐再大些,哥哥慢慢講?!?
窗外傳來老槐樹的沙沙聲,有片葉子落在窗臺上,被風卷著貼在窗紙上,像只靜止的蝴蝶。
林汐打了個哈欠,小腦袋往沈昭頸窩里鉆?!案绺缰v故事。“她嘟囔,“你說要講很長很長的故事。“
沈昭低頭,看見她眼尾還沾著剛才的困意,睫毛上凝著細汗。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后頸的鱗紋,想起信末父親的話:“阿昭,若有一日阮家尋來,定要護好阿汐。
她的血脈是福也是劫,但在我心里,她永遠是青水村的小糖罐?!?
“故事明天講好不好?“他吻了吻林汐的發頂,“哥哥先給你熱碗甜湯,喝完我們睡?!?
林汐迷迷糊糊應了,小手卻仍攥著他的衣角。
沈昭抱著她走向灶房時,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木盒里的信箋被風掀起一角,“阮“字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像把未出鞘的劍。
沈昭的手掌還停在林汐發頂,那句“永遠都是我的妹妹“的余溫還未散盡,木門便被夜風吹得輕晃了一下,緊接著傳來三聲急促的叩響。
他的脊背瞬間繃直,像被驚起的鶴,連林汐蹭著他頸窩的鼻息都讓他心跳漏了半拍——這窮鄉僻壤的深夜,會是誰來敲門?
“哥哥?“林汐從他懷里仰起臉,睡眼惺忪的模樣被門縫漏進的月光鍍上銀邊。
沈昭壓下喉間的緊繃,用最輕快的語氣說:“許是張木匠來送些木料渣子,給阿汐做新板凳?!八嫠砹死硗岬蕉蟮能岳颍@才轉身去開門。
門閂拉開的瞬間,穿堂風裹著夜露的涼,撞得燭火噼啪作響。
張木匠佝僂的身影擠進來,腰間的木尺撞在門框上發出悶響。
他額頭沾著星子般的汗,粗布短打被夜霧洇濕了前襟,連聲音都帶著抖:“昭哥兒,對不住這么晚來攪擾......“他的目光掃過縮在沈昭身后的林汐,喉結動了動,“村里的話頭......越來越難聽了?!?
沈昭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想起白日里在河邊洗被單時,王二家的媳婦盯著他的背影嚼舌根:“老林頭走得蹊蹺,那小丫頭莫不是帶了什么晦氣?“又想起替李嬸家修籬笆時,幾個漢子蹲在墻根抽煙,火星子在暗處明滅:“林家那兩間破屋能有什么?
難不成老林頭藏了壓箱底的寶貝?“此刻聽張木匠這么說,他才驚覺那些碎語早成了燎原的火。
“說什么?“他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
張木匠搓著皸裂的手掌,指腹的老繭蹭得沙沙響:“有人說......老林頭咽氣前攥著個木盒子,里頭裝的是金葉子。
還有人說......“他偷眼瞥了林汐,把后半句咽回肚里。
沈昭卻懂了。
父親臨終前攥著木盒的模樣在眼前閃過——那是他親手把遺書和玉佩收進去的。
若被人知道盒子里不是金葉子,而是能掀翻林汐命運的秘密......他不敢想,目光落在墻角的米缸上,又迅速移開。
“昭哥兒,“張木匠壓低聲音,像怕被風卷走,“我剛從村頭過來,看見劉屠戶家的小子帶著幾個混子往這邊溜達。
他們手里攥著劈柴的斧子,嘴上說'替老林頭收家產'......“
林汐的小手突然攥緊沈昭的衣角。
她仰著臉,眼睛在陰影里亮得驚人:“哥哥,斧子是劈柴的,對嗎?“
沈昭的喉嚨發疼。
他蹲下來與她平視,看見她耳后的紅痣隨著呼吸輕顫,像顆要墜下來的血珠?!皩Γ邮桥竦?。“他說,手指輕輕撫過她攥得發白的指節,“但阿汐要幫哥哥做件很重要的事,好不好?“
林汐重重點頭,發頂的茉莉被晃得落了瓣。
沈昭起身走向木桌,木盒的銅鎖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掀開盒蓋時,林汐湊過來,鼻尖幾乎要碰到信箋:“哥哥要藏糖嗎?“她總把重要的東西叫做“糖“,比如去年他用三個月劈柴錢換的桂花糖,就藏在米缸最底下。
“比糖還重要?!吧蛘寻研殴{和玉佩小心裹進父親的舊棉袍,那上面還留著藥罐的苦香。
他踩著張木匠搬來的木凳,將包裹塞進房梁的暗格里,又用曬干的草席遮住。
林汐仰著頭看,小腦袋隨著他的動作轉動,像只追著蝴蝶的雀兒。
“好了?!八聛頃r,褲腳沾了草屑。
林汐立刻踮腳去替他拍,指尖擦過他小腿的皮膚,帶著孩童特有的溫熱?!艾F在誰都找不到了。“他說,聲音里終于有了點底氣。
張木匠搓著雙手在原地轉了個圈:“要不我守在門口?
那幾個混子若來,我拿墨斗線抽他們!“他腰間的墨斗晃了晃,線團上還沾著新刨的木屑。
沈昭搖頭:“您家里還有小孫子要哄,別跟著操心?!八麙吡搜鄞巴?,月亮已經爬到老槐樹梢,投下的影子像張網?!拔疫@就去尋村長,把話攤開了說——林家住的是自己蓋的屋,吃的是自己種的糧,誰也搶不走?!?
林汐的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拇指:“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八穆曇舨淮?,卻像塊燒紅的炭,燙得沈昭心口發疼。
他想拒絕,想把她塞進被窩里用被子裹緊,可對上她亮得見底的眼睛,那些話就全化在喉嚨里了。
“好?!八紫聛?,讓林汐趴上他的背。
她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發梢掃過他耳垂,是熟悉的茉莉香。
張木匠替他們拉開門,夜露撲在臉上,帶著點青草的腥甜。
沈昭踩著青石板往村東頭走,林汐的重量像塊暖玉壓在他背上,讓他想起洪水那天——也是這樣背著她,在激流里游了半里地。
村東頭的青瓦院還亮著燈,村長的煙桿兒在窗紙上投下彎曲的影子。
沈昭的腳步頓了頓,后背被林汐的體溫焐得發燙。
他知道,等敲開那扇門,就要把父親的秘密、林汐的身世,甚至可能到來的風暴,都攤在老村長的檀木桌前。
但此刻,他能聽見林汐均勻的呼吸,能感覺到她膝蓋壓在他腰上的重量——這比任何金葉子都珍貴。
“到了。“他輕聲說,抬起手,指尖即將叩上那扇涂著紅漆的門。
沈昭的指節剛觸到紅漆門板,門內便傳來煙桿敲在木凳上的輕響?!笆钦迅鐑喊??“老村長的聲音混著旱煙的焦香從門縫里漏出來,門軸吱呀一聲,裹著靛青粗布衫的身影出現在月光下。
林汐把臉埋進哥哥后頸,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老村長的煙桿正點在她鼻尖前半寸,頂端的銅鍋還泛著暗紅的余燼:“小丫頭又跟來當小尾巴?“他伸手要摸她發頂,林汐卻縮了縮脖子,往沈昭頸窩里拱得更緊些——上個月她偷吃了村長曬的棗干,此刻見著那根總敲她手心的煙桿,還是有些發怵。
沈昭把妹妹從背上放下來,替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碎發:“村長,能借一步說話么?“他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院角堆著的防汛沙袋——入夏以來雨水奇多,村東頭的老河漲得比往年高兩尺,可比起河里的水,更讓他心焦的是村里的風言風語。
老村長沒應聲,只用煙桿挑了挑門簾。
屋內檀木桌案上亮著盞豆油燈,燈芯結著顆明黃的燈花,把墻上掛的《耕讀傳家》牌匾照得暖融融的。
林汐被沈昭牽著坐下,手指悄悄摳進他掌心——她聽見村頭王嬸說“那丫頭是撿來的“,聽見西院表舅拍著門框喊“沈家的房該歸親眷“,可哥哥說過,只要村長肯做主,這些話就都是風里的柳絮,吹一吹就散了。
“昭哥兒,把話攤開說?!袄洗彘L往煙鍋里填新煙葉,火星子噼啪濺在桌沿,像極了林汐偷棗時被燙到的抽氣聲。
沈昭喉結又滾了滾。
他想起今早去河邊挑水,王屠戶家的二小子堵在橋中央,說“你爹的遺書怕不是假的“;想起表舅帶著兩個壯實兒子蹲在院門口,用鋤頭敲著青石板數“這屋梁是我家出的木料“。
他攥緊林汐的手,那只小手涼得像浸了晨露的花瓣:“有人說...說林汐不是我親妹妹,要搶我爹留下的房契地契。“
煙桿“當“地砸在桌案上。
老村長的眉頭皺成核桃紋,煙鍋子在手里轉得呼呼生風:“哪個混球嚼的舌根?“他忽然傾身湊近,渾濁的眼珠里燃著火星,“你爹咽氣前拉著我手,說'昭昭要護好小汐',這房這地,寫的都是沈家的名!“
林汐被煙桿的動靜嚇了一跳,指甲幾乎掐進沈昭掌心。
沈昭反手包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像團小火:“表舅說...說我爹撿的是野丫頭,沒資格占沈家產業?!?
老村長的煙桿突然頓住。
他伸手摸了摸林汐的發頂,這次沒敲她手心,只輕輕理了理翹起的發梢:“那丫頭剛被你爹撿來時,我在邊上看著呢。“他聲音放軟了些,“裹她的襁褓里有塊玉,刻著'林'字——你爹說,等她大了,總要尋親的?!?
林汐忽然抬起頭。
她記得床頭那只雕花木盒,里面有塊溫溫涼涼的玉,哥哥總說“等你十歲再看“。
此刻老村長的手撫過她發頂,像極了父親臨終前摸她臉的溫度,她鼻子一酸,差點要問“那玉...是我的嗎“,卻被沈昭輕輕捏了捏手背。
“明日我就敲銅鑼,把各家各戶喊到曬谷場?!袄洗彘L重新點著煙,火星在暗夜里明滅,“我倒要問問,是誰家的規矩,能搶孤兒寡女的產業?“他突然瞇起眼,“只是昭哥兒,那玉的事...先別往外說?!?
沈昭的脊背繃直了。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手腕,指甲幾乎掐進骨縫:“小汐的身世...等洪水退了再提?!按丝汤洗彘L的話像盆涼水兜頭澆下——他原想借村長的話堵住所有嘴,可更怕那些盯著沈家產的眼睛,轉而盯上林汐身上的玉。
“我明白?!八皖^看向林汐,小姑娘正盯著燈芯上的燈花,睫毛上還掛著沒掉的淚,“就說...就說林汐是我爹撿的親侄女。“
老村長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這就對了?!八鹕砣ス窭锓鰝€油紙包,“拿回去給小丫頭當零嘴,是我家那口子新曬的梅干?!?
林汐的眼睛立刻亮了。
她悄悄拽沈昭的衣角,見哥哥點頭,才怯生生接過紙包,梅干的酸香立刻鉆進鼻子里——比王嬸家的蜜餞還香。
從村長家出來時,月亮已經西斜。
青石板路上落了層薄露,踩上去像踩在濕軟的棉絮里。
林汐舔著梅干,酸甜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沈昭掏出手帕替她擦,卻被她突然拽住袖口:“哥哥,他們...不會再來砸門了吧?“
沈昭的手頓在半空。
他想起昨夜窗欞被石子砸出的裂痕,想起表舅吐在門檻上的濃痰,喉間像塞了塊燒紅的炭:“不會了?!八紫聛砼c林汐平視,“村長爺爺說了,明日就開大會,誰再胡說,就要被請去祠堂罰跪?!?
林汐咬著梅干點頭,卻又突然湊近他耳邊:“那...那我身世的事,是不是和洪水有關?“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總望著窗外的河,想起哥哥藏在房梁上的包裹里,有張沾著水痕的紙。
沈昭的呼吸一滯。
他想起洪水那天,渾濁的浪頭卷走了半座村,他背著林汐在水里游了整整三個時辰,直到抓住棵老柳樹的根。
他想起被水沖散的人群里,有人喊“那丫頭的襁褓是紅的,像鯉魚的鱗“,可這些話,他不能告訴林汐。
“等你再大些。“他揉了揉林汐的發頂,“現在...你要好好學先生教的詩,還要學張木匠家閨女練拳——要是哥哥不在,你得自己保護自己?!?
林汐的眼睛突然瞪圓了:“哥哥要去哪兒?“她想起今早聽見王媒婆和李嬸說“宮里要選秀女“,想起哥哥攥著的那張黃紙告示,邊角被揉得發皺。
沈昭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告示上“年滿十二至十六“的字樣,想起林汐明年就滿十一歲——這兩年水患頻繁,皇帝要選些知書達理的姑娘進宮,說是“充作灑掃“,可誰不知道,進了宮的姑娘,就像斷了線的風箏。
“沒去哪兒。“他牽起林汐的手往家走,月光把兩個影子拉得老長,“就是...咱們得提前準備著?!?
回到家時,灶房里還剩半鍋溫著的粥。
林汐捧著碗喝得呼嚕響,沈昭坐在門檻上磨父親留下的短刀——刀鞘上的紅漆已經剝落,露出底下斑駁的木色。
他望著妹妹沾著粥粒的嘴角,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昭昭,小汐是顆珍珠,得放在最安全的蚌殼里?!?
院角的老槐樹上,蟬鳴不知何時停了。
晚風裹著灶膛里的余燼味吹過來,林汐湊過來拽他衣角:“哥哥,今晚咱們燒篝火吧?
就像去年中秋那樣?!?
沈昭抬頭。
月亮正掛在老槐樹梢,把林汐的臉照得透亮。
他摸了摸她發頂,指尖沾了點粥粒:“好。“他起身去柴房抱干柴,林汐跟在后面,像只撲棱棱的小雀兒,“等會你給我背新學的詩,我給你烤紅薯。“
林汐的笑聲撞在院墻上,驚飛了幾只夜棲的麻雀。
沈昭望著她蹦跳的身影,突然覺得,就算明日要面對全村的眼睛,就算要提前籌劃那不知何時會來的選秀,只要此刻能聽見她的笑聲,就足夠了。
他蹲下來堆柴堆,林汐踮腳遞來根松枝,發梢掃過他耳垂,是熟悉的茉莉香。
遠處傳來夜貓的叫聲,可沈昭聽不見——他只聽見林汐數“一根、兩根、三根“的童音,像一串清亮的小銀鈴,叮鈴當啷,撞得他心口發軟。
篝火噼啪炸開一?;鹦牵谝股飫澇龆虝旱慕鸺t軌跡。
林汐跪坐在松針鋪就的軟墊上,烤紅薯的甜香裹著焦糊味鉆進鼻尖,她卻沒急著去接哥哥遞來的紅薯——剛才那句“如果分開了怎么辦“像塊冰碴子,哽在喉嚨里化不開。
沈昭的手懸在半空,烤紅薯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尾的輪廓。
月光落在他微抿的唇線上,把那句“我會找到你“鍍得透亮。
可林汐看見他握紅薯的指節泛著青白,像極了去年冬天他替她捂凍紅的手時,攥緊的模樣。
“去年發大水,哥哥背著我游了三個時辰?!傲窒蝗话褍黾t的腳尖往篝火邊挪了挪,火苗舔著她繡著小鯉魚的棉鞋,“那時候我害怕得直哭,哥哥說'小汐是紅鯉變的,水見了都要繞著走'?!八銎鹉?,睫毛上還沾著篝火的暖光,“要是真分開...哥哥也會像那回一樣,游過所有河來找我嗎?“
沈昭的喉結重重滾動了一下。
他想起洪水漫過胸口時,林汐的小胳膊勒得他肋骨生疼;想起她貼在他耳邊哭著說“哥哥的心跳聲像打鼓“;想起他們抓住老柳樹根時,她凍得發紫的嘴唇還在念“哥哥是大英雄“。
他把紅薯塞進她手里,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他教她練拳時磨出來的。
“會?!八焓痔嫠龘芰藫鼙伙L吹亂的碎發,“就算要翻十座山,渡百條河,我也會找到你。“他聲音輕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卻又沉得像壓艙石,“等你十五歲,我就攢夠錢在鎮子里買個小院子,種滿你愛的茉莉,再養只貓...那時候,誰也分不開我們。“
林汐的眼睛亮了,像篝火里突然騰起的火苗。
她咬了口紅薯,甜糯的薯肉燙得她直吐舌頭,卻還笑著說:“還要有口井,夏天能冰酸梅湯!“
話音未落,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枯枝被踩斷的脆響混著粗重的喘息,驚得林汐手里的紅薯“啪“地掉在地上。
沈昭立刻起身,把妹妹護在身后,目光如刀般掃向黑漆的木門——門閂上的銅環被拍得哐當作響,劉嬸的尖嗓子裹著酒氣灌進來:“沈家小子,開門!
我們來查你家藏沒藏私產!“
林汐的指甲掐進沈昭后背的粗布衣裳里。
她記得劉嬸上周在她家門口潑過臟水,記得她拽著自己辮子罵“野種“時,鬢角的銀簪劃得她耳朵生疼。
此刻那聲音像根生銹的針,扎得她后頸發涼。
沈昭的脊背繃成一張弓。
他摸了摸腰間父親留下的短刀,刀鞘上的紅漆硌得掌心發疼。
推開門的瞬間,六七個舉著火把的村民涌進院子,劉嬸站在最前頭,花布圍裙上沾著油星,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啃完的炊餅:“昨兒王屠戶說看見你往房梁塞布包,肯定藏著值錢東西!“她身后的壯實漢子搓著粗糙的手掌,目光掃過正屋的木窗,“咱們都是親戚,總不能看著你倆把大家伙的東西獨吞了!“
“大家伙的東西?“沈昭的聲音冷得像臘月里的井水。
他擋在林汐和正屋之間,影子在火把下被拉得老長,“我爹的房契地契都在村長那兒備了案,你們要查,明日去曬谷場當著全村人面查?!八蝗恍α?,可那笑比哭還涼,“倒是劉嬸,上個月借我家兩斗米還沒還,李叔拿了我家半車柴火說'算幫襯'——要查私產,是不是先把你們欠的都算清楚?“
人群里響起幾聲竊竊私語。
李叔的臉漲得通紅,摸著后頸退了半步;王屠戶的二小子踢飛腳邊的石子,火星子濺到劉嬸的褲腳,她尖叫著跳開,手里的炊餅“啪“地摔在地上。
“你...你這小崽子敢咒我!“劉嬸撲過來要抓沈昭的臉,卻被他側身避開。
林汐看見她指甲縫里還沾著早上殺雞的血,胃里一陣翻涌。
沈昭反手攥住她手腕,力度不大,卻像鐵箍般緊:“劉嬸忘了?
上個月我替你家小兒子治蛇咬,用了半罐子我爹采的藥?!八麥惤?,聲音里裹著冰碴子,“那藥引子,是我在后山懸崖挖了三天才挖到的。“
劉嬸的手腕抖了抖。
她想起兒子被咬時腫得像饅頭的腿,想起沈昭蹲在灶前熬藥時,眼睛里燒著的火——那火,現在正燒在她手腕上。
她猛地抽回手,扯了扯歪斜的鬢角:“走!
明日去曬谷場說!“她踢了腳地上的炊餅,帶著人跌跌撞撞往外走,火把的光在院墻上投下搖晃的影子,像群張牙舞爪的怪物。
林汐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發抖。
她蹲下身撿地上的紅薯,手指觸到冰涼的泥土,突然被沈昭抱進懷里。
他的心跳聲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快得像擂鼓:“別怕,哥哥在。“
夜風突然變了方向,卷著篝火的灰燼撲到臉上。
林汐抬頭,看見月亮不知何時被烏云遮住了,天空像塊浸了水的青布,沉甸甸地壓下來。
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她想起村東頭的老河——白天還只是漲了兩尺,此刻那聲音,像有千萬匹馬在河底奔跑。
沈昭也聽見了。
他抱著林汐走到院門口,涼意順著褲腳往上爬。
河風裹著濕腥氣涌進來,他看見上游飄來段斷木,撞在村口的老石橋上,發出空洞的悶響。
“哥哥,河是不是...又要漲水了?“林汐的聲音裹著顫音。
沈昭望著黑黢黢的河面,喉間發緊。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骨縫:“今年的洪水...比往年都兇?!八皖^吻了吻林汐發頂,把她往懷里攏了攏:“睡吧,我守著。“
深夜,林汐在炕上翻了個身。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落了,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
她迷迷糊糊聽見沈昭在院里走動的聲音,聽見他掀開缸蓋接雨水的響動,聽見河水的轟鳴越來越近,像頭醒過來的巨獸。
突然,村口的銅鑼被敲得山響。
急促的“當當“聲撞碎雨幕,接著是村長嘶啞的喊:“都起來!
河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