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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雨幕里的銅鑼聲像根燒紅的鐵釬,直接戳進林汐的耳膜。

她從炕上彈起來時,額角重重撞在炕沿上,疼得眼眶發酸,卻不敢哭——哥哥沈昭已經掀開門簾沖進來,雨水順著他發梢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深灰色的痕跡。

“小汐,把炕柜最底層的布包拿來。“沈昭的聲音比平時快了三倍,他彎腰去扶炕上的父親,老人枯瘦的手攥著被角,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喘息。

林汐跌跌撞撞爬到炕頭,指甲摳進雕著牡丹的木柜縫隙里,布包上還留著母親臨終前繡的并蒂蓮,針腳歪歪扭扭的,是她最后教林汐認的花樣。

“拿穩了。“沈昭接過布包時,指腹擦過林汐凍得發紅的手背。

林汐這才發現自己在抖,像被暴雨打濕的麻雀。

布包里裝著父親的藥罐、半塊救命的野山參,還有母親留下的銀簪——那是哥哥說“以后小汐要當新娘子時戴“的寶貝。

院外傳來村長的嘶吼被雨聲撕成碎片:“往西山坳跑!

河壩撐不住了!“林汐看見隔壁王二嬸抱著孫子從門前沖過,竹籃里的雞蛋“骨碌碌“滾進泥坑;劉嬸的花頭巾被風卷上屋檐,像片被踩臟的云。

沈昭把父親背到背上時,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血沫子濺在他后頸,燙得他渾身一震。

“爹?“沈昭的聲音帶著破音。

林汐看見父親的眼皮在雨水里顫動,像兩片枯樹葉。

老人的手從沈昭肩頭垂下來,正好搭在林汐頭頂,指甲縫里還沾著白天給她編草螞蚱時蹭的草汁——那是他病得下不了炕后,唯一還能做的事。

“走。“父親的氣音輕得像落在雨里的羽毛,“昭兒...護好小汐。“

河水的轟鳴已經蓋過了人聲。

林汐數著沈昭的腳印跑,他的青布衫被雨水浸成深青色,背上父親的身影晃得她眼暈。

泥地吸住她的布鞋,每一步都像在和地底下的什么東西拔河。

突然,沈昭的腳步頓住了,林汐撞在他后背上,聽見父親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像老風箱徹底散了架。

“爹!“沈昭踉蹌著跪下去,雨水立刻漫過他的膝蓋。

林汐看見父親的臉在雨幕里白得像張紙,嘴角的血沫被雨水沖成淡粉色的線。

沈昭顫抖著摸向父親的手腕,脈搏細得幾乎摸不到——和上個月他在藥書里翻到的“油盡燈枯“那頁,描述得一模一樣。

“小汐,過來。“沈昭把父親輕輕放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巖石下是片斜坡,勉強能擋住點洪水。

他扯下自己的外衫裹住父親,指尖沾了父親的血,在巖石上劃出歪歪扭扭的記號。

林汐死死攥著布包,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哥哥,我們一起帶爹走好不好?“

沈昭抬頭時,林汐被他眼里的光嚇住了。

那光像暴雨里的閃電,亮得刺眼,卻冷得扎人:“爹需要靜一靜。“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你在這里守著,別亂跑,哥哥去前面找塊更穩的地方,馬上回來。“

林汐想搖頭,可沈昭已經站起來了。

他的背影很快融進雨幕里,只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雨水灌進林汐的領口,她打了個寒顫,蹲下來把布包抱在懷里。

父親的藥罐在包里硌著她的肚子,她聽見河水的聲音更近了,像有無數只手在撕扯大地。

“小汐...乖。“父親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清楚些。

林汐湊過去,老人的手指擦過她臉上的雨水,“昭兒...是個好哥哥。“他的手垂下去時,碰倒了布包,母親的銀簪滾出來,在泥水里閃了一下。

林汐彎腰去撿,發梢掃過父親的手背——那雙手已經涼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哥哥在灶前熬藥,火光照著他的側臉說:“等爹好了,我們去河邊抓紅鯉魚,給小汐做糖醋魚。“可現在河水要吃人了,紅鯉魚大概早就被沖跑了吧?

雨更大了。

林汐把銀簪塞進懷里,抬頭去找哥哥的腳印。

可那些腳印已經被雨水沖得模糊,像被誰用橡皮擦過的畫。

她突然聽見左邊傳來“咔嚓“一聲,像是樹被沖斷的聲音。

林汐站起來,踮著腳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那里有團粉色的東西在動,像是劉嬸家小女兒的圍兜。

“妹妹?“林汐喊了一聲,聲音被雨聲吞了。

她邁出一步,又一步,泥地在腳下發出“噗嘰“的聲響。

等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巖石三步遠時,身后傳來父親的藥罐被水沖倒的“當啷“聲。

她轉身想跑回去,卻看見洪水像面墻似的壓過來,渾濁的浪頭里漂著門板、草垛,還有半只沒了頭的蘆花雞。

“哥哥!“林汐的尖叫被浪頭卷走了。

她拼命往巖石跑,可泥地像要把她的腳拽進地獄,每一步都比之前更沉。

浪頭撞在巖石上的瞬間,她看見哥哥的身影從雨幕里沖出來,青布衫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只急于護崽的大鳥。

“小汐——“

沈昭的呼喊被洪水的轟鳴撕碎了。

林汐撲向巖石的手只差幾寸,浪頭已經漫過她的腰。

她最后看見的,是哥哥眼里的驚恐,像被人狠狠砸裂的琉璃盞。

等沈昭跌跌撞撞跑到巖石邊時,雨水已經漫過他的胸口。

父親的外衫被沖得不知去向,巖石上只留著那道他劃的記號,被水沖得淡成一道白痕。

布包半浸在水里,母親的銀簪卡在巖石縫里,還在閃著微弱的光。

“小汐?“他喊,聲音被洪水吞了。

“小汐!“他喊,浪頭拍在臉上,咸澀的水灌進喉嚨。

巖石下的斜坡上,只有父親的藥罐滾在泥里,罐口還沾著半片沒沖掉的藥渣——那是他今早剛給父親熬的最后一劑藥。

沈昭跪在泥水里,把銀簪攥進手心。

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混著臉上的水,分不出哪些是淚。

他聽見洪水還在往前涌,聽見遠處有人喊“救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面破鼓,一下一下,敲著“小汐不見了“的念頭。

他抹了把臉,站起身。

雨幕里的西山坳已經看不見了,只有渾濁的浪頭翻涌著,像頭永遠喂不飽的野獸。

沈昭深吸一口氣,往洪水來的方向走去——他得找到小汐,就算是被洪水撕碎,也要把她撈回來。

泥水里有什么東西硌了他的腳。

他低頭,看見半塊被沖斷的木牌,上面的字被水浸得模糊,卻還能認出幾個:“沈...林...昭...汐...“是父親臨終前寫的家譜,他說等洪水過了,要重新刻塊新的。

沈昭把木牌塞進懷里,繼續往浪頭里走。

雨還在下,大得像要把天捅個窟窿。

他的青布衫被水浸得重如千鈞,可他走得更快了——小汐肯定在前面某個地方,說不定正縮在樹杈上,攥著布包等他呢。

他的呼喊被洪水卷得更遠了。

沈昭的右腿突然陷進泥里,膝蓋以下全被渾濁的泥水吞沒。

他踉蹌著拽出腿,泥靴“啪嗒“一聲砸在地上,濺起的水花糊了半張臉。

雨水順著睫毛往下淌,他抹了把臉,喉間發緊——剛才那聲模糊的抽噎,是從左邊傳來的?

“小汐?“他扯著嗓子喊,聲音被雨聲揉碎。

左手攥著的銀簪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他從巖石縫里摳出來的,還帶著林汐體溫的余溫。

他往前挪了兩步,褲腳被帶刺的灌木勾住,他也不覺得疼,只盯著前方那團蜷縮的黑影。

黑影動了動,露出半截沾著泥的靛青布裙。

沈昭的呼吸驟然停滯,他沖過去時踩斷了一截枯枝,“咔嚓“聲驚得黑影抬起頭。

林汐的小臉白得像泡在水里的紙,額角有道血痕,發辮散了大半,幾縷濕發黏在臉上。

她懷里還死死抱著那個布包,布包的邊角浸著泥水,母親繡的并蒂蓮暈成模糊的粉團。

“哥哥...“她的聲音像被水泡軟的棉絮,剛出口就被雨聲吞了一半。

沈昭跪下去,顫抖的手撫過她臉上的泥和血,摸到她后頸時,掌心一片冰涼——比洪水還冷。

“怎么摔這兒了?“他啞著嗓子問,卻不敢等她回答。

洪水的轟鳴又近了些,他能聽見浪頭卷著碎石撞在樹干上的悶響。

沈昭把林汐打橫抱起來,她輕得像片被雨打落的葉子,布包硌在他肋下,藥罐的棱角頂得生疼。

“抓穩哥哥脖子。“他咬著牙站起來,泥地在腳下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呀“聲。

林汐的手指立刻纏上他后頸的濕發,指甲幾乎掐進皮膚里,他卻覺得安心——只要她還能抓疼他,就說明還活著。

他們跑過坍塌的草垛時,沈昭瞥見王二嬸家的老黃狗被沖得肚皮朝天,尾巴還勾著半截麻繩。

他別開眼,喉嚨里像塞了塊燒紅的炭。

林汐的額頭抵在他鎖骨上,每喘一口氣都帶著細細的抽噎,他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滲進自己衣領,比雨水燙得多。

“樹!“林汐突然扯他耳朵,聲音里帶著點銳度。

沈昭抬頭,看見前方歪著棵老槐樹,樹干有兩人合抱粗,枝椏在雨幕里張牙舞爪。

他沖過去時,左腳踩在塊滑溜溜的石頭上,整個人歪向一邊,林汐“啊“地輕叫,他本能地收緊手臂,后背重重撞在樹干上。

“別怕。“他貼著林汐的耳朵說,聲音抖得厲害。

他騰出一只手去夠最低的枝椏,指尖剛碰到樹皮,浪頭的轟鳴已經蓋過了一切。

沈昭咬著牙往上爬,樹根下的泥水已經漫到他小腿,林汐的布裙浸在水里,像朵被揉皺的黑蓮花。

“抓住枝椏!“他把林汐舉高,她的小手顫巍巍扣住樹杈,他跟著翻上去時,洪水正好漫過樹根。

兩人蜷縮在枝椏間,看著渾濁的浪頭卷走草屋的屋頂、斷裂的犁耙,還有那口他們常去打水的老井——此刻井沿只剩半截,像張被撕爛的嘴。

林汐突然劇烈發抖,她的手指摳進沈昭手背,指甲縫里還沾著泥:“哥哥,爹呢?“

沈昭的喉嚨哽住了。

他想起巖石上父親的遺體,想起那道被水沖淡的記號,想起藥罐里最后半片藥渣。

他低頭吻了吻林汐發頂,雨水順著他下巴滴在她臉上,混著他的淚:“爹去天上看我們了。“

林汐的抽噎變成了嗚咽,她把臉埋進他懷里,布包壓在兩人中間。

沈昭抱著她,聽著洪水在腳下咆哮,聽著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撞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浪頭的聲音漸漸弱了,像頭吃飽的野獸打著滾兒遠去。

沈昭摸了摸林汐的額頭——還是涼,但沒剛才那么冰了。

他順著樹椏滑下去,泥水只漫到膝蓋,地面露出來的部分像被刮過一層皮,全是碎磚爛瓦和折斷的樹枝。

他回頭喊林汐,她正抱著布包往下爬,發梢滴著水,倒像只剛從水里鉆出來的小雀兒。

他們往巖石方向走時,沈昭的腳步越來越慢。

巖石還在,可上面空蕩蕩的,只有父親的外衫被掛在旁邊的荊棘上,像面褪色的旗子。

沈昭走過去,外衫上還留著父親咳嗽時濺的血點,已經被雨水泡成淡粉色。

他蹲下來,在泥里摸到半塊藥罐碎片,邊緣還沾著褐色的藥漬——是今早他親手熬的那劑。

林汐輕輕拽他衣角:“哥哥,爹是不是...“

“嗯。“沈昭把外衫疊好,放進布包最里層。

他的手指碰到母親的銀簪,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護好小汐“,想起昨天傍晚灶前說的“等爹好了抓紅鯉魚“。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水光已經凝成了冰。

“我們得走了。“他蹲下來,讓林汐趴上他后背。

她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呼吸噴在他耳后:“去哪兒?“

“找能住的地方。“沈昭抹了把臉上的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踩著泥灘往河上游走,腳下的碎石硌得生疼。

遠處的山坳只剩個模糊的影子,村里的煙筒全倒了,像一排被折斷的牙齒。

林汐的頭靠在他肩上,聲音悶悶的:“哥哥,我餓。“

沈昭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布包里還有半塊野山參,是父親最后的救命藥。

他摸出來,掰下指甲蓋大的一片,塞進林汐嘴里:“含著,甜的。“

林汐舔了舔,眼睛亮起來:“真甜。“

沈昭笑了,可那笑比哭還難看。

他調整了下背上的布包,繼續往河岸走。

洪水退去的泥灘上,留著兩行深深的腳印,一行大的,一行小的,歪歪扭扭地延伸向遠方。

風裹著濕冷的水汽吹來,他聽見林汐在他耳邊輕輕說:“哥哥,我困了。“

“睡吧。“他說,“哥哥不走遠。“

泥灘在腳下發出“吱呀“的聲響,像在訴說什么。

沈昭望著前面灰白的天際線,那里有云裂開條縫,漏下一縷淡金色的光。

他背著林汐,踩著水洼往前走,每一步都沉得像在和命運拔河——但他知道,只要小汐還在背上,只要布包還在懷里,就沒有他走不過的路。

河水還在“嘩嘩“地流,帶著泥沙奔向未知的遠方。

沈昭的影子被拉長,和林汐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株在泥里扎根的樹。

他深吸一口氣,往光的方向走得更穩了些。

沈昭的布鞋早被泥漿泡軟了,每一步踩下去,都有冰涼的泥水從鞋幫滲進來,順著腳踝往褲管里鉆。

他后背的林汐呼吸輕得像片羽毛,小身子在他背上隨著步伐輕輕晃,他能感覺到她的額頭燒得發燙——從昨天半夜開始,這丫頭就一直在發燒,許是淋了雨又餓著肚子。

“小汐?“他側頭蹭了蹭她的發頂,“再忍忍,哥哥找著能歇腳的地兒,給你烤干衣服。“

林汐沒應,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子。

沈昭喉結動了動,布包里最后半塊野山參已經喂給她了,現在他連塊能填肚子的草根都摸不著。

洪水沖垮了半個村子,泥灘上除了斷枝碎石,連棵能摘野果的樹都沒有。

他望著遠處灰白的天際線,那里的云縫漏下的光更淡了,像要隨時熄滅。

就在他打算再往上游走兩步時,腳底下的泥沙突然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沈昭的腳步頓住,順著林汐垂落的發梢望過去——泥灘盡頭的淺水里,斜斜泊著艘木船。

船身被沖得有些歪斜,船尾還卡著半截折斷的蘆葦,但船板看著還算結實,船舷上甚至掛著半截麻繩。

“有船!“他聲音發顫,背肌不自覺繃直,林汐的小下巴磕在他肩頭,終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聲。

沈昭加快腳步,泥灘在腳下變得濕滑,他卻覺得連呼吸都輕快了幾分——有船就能往河下游走,下游說不定有鎮子,能找大夫,能討口熱粥,能...能讓小汐睡在干被窩里。

他蹲下來把林汐放好,自己先蹚水過去。

船底的淤泥發出“噗“的聲響,他伸手扶住船舷,指腹觸到粗糙的木刺,卻像摸到了救命的纜繩。“小汐,過來。“他轉身去抱她,林汐的小手攥著他的衣領,指甲幾乎要掐進他肉里,“哥哥,水...水冷。“

“不冷。“他把她攏進懷里,自己先跨上船,再小心托著她坐好。

船身晃了晃,沈昭忙用腳勾住船錨——謝天謝地,錨還卡在泥里。

他解下布包放在船板上,里面父親的外衫和母親的銀簪跟著晃了晃,他伸手按住,像是按住最后一點家當。

變故發生在他剛要解船繩的時候。

先是一聲悶響,像遠處的山崩。

沈昭抬頭,就見上游的河面突然隆起一道水墻,黃濁的浪頭卷著斷木碎石,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瞳孔驟縮,本能地撲過去抱住林汐,船身“咔“地一聲被浪頭拍得翻起,冷水灌進鼻腔的瞬間,他聽見林汐撕心裂肺的尖叫。

“別怕!

別怕!“他嗆著水,胳膊像鐵箍似的圈住她的腰。

水流太急了,他的腳根本觸不到河底,兩個人被沖得直打轉。

沈昭抹了把臉上的水,看見前面漂著塊半人高的木板,邊緣還掛著半截蘆葦——那是剛才泥灘上的樹樁?

不知道被沖下來的。

“抓住那塊板!“他憋著氣喊,拖著林汐往木板游。

林汐的小胳膊在水里亂劃,指甲摳進他后頸,“哥哥疼——“

“忍著!“他咬著牙,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離木板還有三步遠時,又一個浪頭打來,他被沖得向后仰,林汐的手從他脖子上滑開。“哥哥!“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在浪濤里碎成一片。

沈昭拼盡全力撲過去,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腕。

他把她往木板上推,自己卻被水流卷著往后退。“抓住!

抓住!“他喊,林汐的小手終于扣住木板邊緣,指節白得像要斷開。

“哥哥上來!“她哭著拽他的衣袖,沈昭卻松開了手。

水流卷著他往下游沖,他看見林汐趴在木板上,頭發滴著水,小臉被沖得通紅,“哥哥——“

“小汐聽話!“他嗆著水笑,“哥哥...哥哥在后面追你。“

可他追不上了。

水流像頭猛獸,咬著他的腿往深水里拖。

沈昭望著越來越小的木板,望著林汐哭到變形的臉,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手腕的手,想起灶前父親說“等爹好了抓紅鯉魚“時眼里的光。

他摸了摸懷里的布包——還在,父親的外衫還在,母親的銀簪還在。

“護好小汐。“他聽見自己心里的聲音,比洪水還響。

林汐的呼喊漸漸被水聲淹沒。

她趴在木板上,指甲摳進木頭里,指縫滲出血珠也不覺得疼。

浪頭把木板拋上拋下,她看見哥哥的青布衫越來越小,最后變成個黑點,消失在河灣里。

“哥哥!“她喊,聲音被風撕成碎片。

天慢慢黑了,雨早停了,可河水還是黃濁的,像永遠流不到頭。

木板撞在什么東西上,她低頭,看見水面漂著片碎瓦,上面沾著褐色的藥漬——是今早哥哥熬藥的藥罐?

林汐把碎瓦攥進手心,藥漬蹭得她掌心發癢。

她望著河水盡頭的黑暗,那里有星星點點的光在晃,像...像漁火?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覺。

她只知道,哥哥說過會追上來的,所以她不能睡,不能閉眼。

她把碎瓦貼在胸口,那里還留著哥哥體溫的布包,此刻正隨著木板搖晃,搖晃。

河水推著木板,往更暗的地方去了。

木槳劃破水面的“吱呀“聲,是林汐混沌意識里第一道清晰的線。

她像被按在深海里,耳朵嗡嗡作響,直到那聲音越來越近,近得能聽見老漁夫粗重的喘息。

李伯的灰布衫下擺掃過她發頂時,她恍惚以為是哥哥的青布衫——可哥哥的衣角該有松木香,這人的衣角沾著魚腥味,混著濕柴的煙火氣。

“造孽喲。“沙啞的嗓音撞進耳膜,有粗糙的手掌貼上她冰涼的臉,“這小閨女嘴唇都紫了。“

林汐想抓住那只手,可手指像泡發的棉絮,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她被托著腰抱起來時,木板在身后“咔“地裂開,碎成幾片順水漂走——那是她在洪水里抓了半宿的救命板,此刻裂得比她的心還徹底。

李伯的漁船晃得厲害。

他把林汐裹進自己的老棉袍,又扯過腌魚用的草席壓在上面,粗糙的草屑扎得她脖子發癢。“撐住啊,閨女。“他拍她的背,拍得很輕,像在哄受了驚的小貓,“咱們回屋喝口熱姜湯,保準兒暖過來。“

小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撞開時,林汐終于看清了救她的人:五十來歲,眼角皺紋像刀刻的,左眉尾有道舊疤,此刻正滴著水,順著臉頰落進灰布衫的領口。

他把她放在土炕上,動作輕得像是捧一捧雪,轉身就去撥爐子里的炭——火星子“噼啪“炸開,映得土墻上掛的魚干影子亂晃。

“先烤烤腳。“李伯撈起她的小腳丫,裹在自己掌心搓,“你這小腳丫子,冰得能凍熟魚。“他從瓦罐里倒出姜湯,吹了又吹,才用木勺舀著喂她,“慢些喝,燙。“

姜湯順著喉嚨燒下去,林汐終于有了眼淚。

她望著李伯沾滿魚腥味的手,突然想起哥哥喂她喝藥時,總會先把藥碗捧在掌心焐熱——哥哥的手也這么大,這么暖,可現在...

“哥哥...“她啞著嗓子喊,眼淚砸在李伯的手背上,“我哥哥...他被水沖走了...“

李伯的手頓了頓,木勺“當“地磕在碗沿。

他低頭看她,舊疤在火光里一跳一跳:“你哥哥多大?

穿啥衣裳?“

“十六歲!“林汐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摳進粗布紋路里,“穿青布衫,后背有塊補丁,是我縫的!

他...他說會在后面追我,可我看不見他了...“

李伯嘆了口氣,抽回手給她掖被角。

土炕燒得發燙,可林汐還是止不住發抖:“我爹上個月沒了,就剩哥哥...要是哥哥也沒了...“她喉頭發緊,說不下去,只盯著炕頭的布包——那是她昏迷前攥在手里的,里面裝著父親的外衫、母親的銀簪,還有半塊碎瓦,藥漬早被河水泡成了淡褐色。

“不會的。“李伯蹲在炕邊,粗糙的指腹抹掉她臉上的淚,“我年輕時在這河上打漁,見過洪水沖來的人,有在下游的蘆葦蕩里醒的,有被商船救起的。

你哥哥那么大的小伙子,能扛住。“他從墻角摸出個紅布包,打開是把炒得金黃的花生,“吃點?

墊墊肚子。“

林汐搖頭,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魚簍上——簍子邊緣沾著泥,混著幾根蘆葦,和哥哥被沖走前抓的那根一模一樣。

她突然坐起來,布包“咚“地砸在炕席上:“伯,我要找哥哥。“

“找,咱找。“李伯把花生塞回她手里,“等你養好了精神,我劃著船往下游走,見著鎮子就問,見著漁船就打聽。

你哥哥叫啥?“

“沈昭。“林汐捏著花生,指甲在花生殼上掐出個小坑,“沈是沈陽的沈,昭是昭明的昭。“

李伯從灶臺上摸出塊碎瓦片,用木炭在上面歪歪扭扭寫了“沈昭“兩個字,掛在門楣下:“等風一吹,這名字就能飄到你哥哥耳朵里。“他又添了把柴,火星子“呼“地竄起來,照亮了墻上新貼的黃紙——是他剛寫的“尋人“,歪歪扭扭的字里裹著股子認真:“十六歲青衫少年,隨洪水漂下,有知情者報信,謝銀五錢。“

林汐望著那紙,突然想起哥哥教她識字時,用樹枝在地上寫“昭“字的模樣。

她摸了摸胸口的碎瓦,藥漬還在,哥哥的體溫卻早沒了。

可此刻炕頭的布包暖烘烘的,李伯的漁船在院外晃,門楣上的“沈昭“被風掀起一角——原來希望不是突然砸下來的,是有人彎著腰,一點一點給你壘起來的。

“伯。“她攥緊紅布包,聲音還是啞的,“等我好了,咱們啥時候出發?“

李伯往爐子里添了把松枝,松油燒得噼啪響:“等你能自己喝下半碗粥,能在船頭坐住不晃,咱就走。“他轉身去舀水,背影像座老樹根,“這河啊,往下流七十里有個云安鎮,鎮口有棵老槐樹,往年洪水退了,總有人在樹下等親人。“

林汐望著窗外漸亮的天,河水聲透過窗紙滲進來。

她知道,此刻的河水還在往下游奔,帶著泥沙,帶著斷木,帶著所有被沖散的人——或許哥哥正扒著塊木板,或許他抓住了蘆葦蕩,或許他也被哪戶人家救起,正坐在熱炕頭,像她這樣,望著河水發怔。

門楣上的“沈昭“被風掀得更高了,林汐突然看清,李伯寫的“昭“字最后一筆,拖得老長,像道要鋪到天邊的路。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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