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林汐已站在村東頭第三棵老槐樹下。
老槐樹的枝椏在晨風中輕顫，露珠順著樹皮滾下來，打濕了她的鞋尖。
她仰頭望著竹簾半卷的私塾窗戶，手里攥著的木牌被汗浸得溫熱——那是父親病中用棗木刻的平安符，刻著“逢兇化吉“四個字。
昨夜她把木牌在枕頭下捂了半宿，此刻紋路里還沾著她的碎發(fā)。
“阿汐？“
竹簾被竹簪挑起，周先生灰白的胡須先探了出來。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月白麻衫，手里攥著本卷了邊的《禮記》，鏡片后的眼睛因晨起未消的睡意微微發(fā)腫，“這么早來，可是要借《列女傳》？“
林汐喉嚨發(fā)緊。
她昨晚在炕頭把要說的話練了十七八遍，此刻見著先生，那些話突然全粘在了舌尖。
她望著先生案頭堆疊的竹簡，聞著屋里飄出的墨香混著槐花香，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先生...我、我想問的是...選秀的事。“
周先生的手頓了頓。
《禮記》“啪“地磕在門框上，震得竹簾簌簌響。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突然變得鋒利，像從前講《春秋》時識破她偷藏糖塊的模樣：“誰和你提的選秀？“
“王叔昨晚和哥哥說話時...“林汐喉結動了動，想起昨夜灶房里壓低的話音，“我聽見他說'千萬別讓阿汐被選上'。“
周先生沉默片刻，轉身撩起竹簾：“進來吧。“
私塾里的青石板地泛著潮意。
林汐跟著先生走到案前，看見他用袖口仔細擦了擦木凳才示意她坐。
先生的手指撫過竹簡上的蟲蛀痕跡，聲音突然低得像嘆息：“你可知這選秀，選的從來不是女子？“
林汐睜大了眼。
“初篩看的是容貌家世，復篩考的是女工才藝，可終選時那些娘娘們看的...“先生的戒尺重重敲在案上，驚得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走，“是背后的算盤。
左相要安插侄女，貴妃要抬舉表親，連最清凈的淑妃宮里，都塞了個將軍家的庶女。“他突然傾身湊近，林汐聞到他袖口的艾草香——那是常年替人抄藥方留下的，“你和你哥哥無父無母，無依無靠，若真被選上...便是塊任人揉捏的軟泥。“
林汐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洪水夜哥哥背著她在瓦礫里爬，想起他用紅綢替她扎傷口時說“阿汐別怕，哥在“，想起今早他走時眼里的星子——原來那些星子底下，壓著這么沉的擔憂。
“那...要如何才能不被選上？“她的聲音發(fā)顫，“我手笨，女工總繡不好并蒂蓮；我嘴拙，背書總忘下句...是不是只要考得差些？“
周先生搖頭，戒尺在案上劃出深痕：“若考得太差，反會被當作棄子。
去年城南的巧姐兒，故意把繡帕燒了個洞，結果被說成'克主'，還沒進城門就被沉了河。“他突然握住林汐的手，掌心的老繭磨得她生疼，“真正的自保，是讓他們覺得你有用，卻又掀不起風浪。
會調(diào)香就只露三分，懂詩書就藏起七分，要讓那些娘娘們覺得...你是個能解悶兒，卻翻不起浪的。“
林汐的木牌“當啷“掉在地上。
她彎腰去撿，看見青磚縫里有株極小的藍花——和洪水退去那天，哥哥從瓦礫里扒出的銀鐲子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先生...“她攥緊木牌，指節(jié)發(fā)白，“我哥他...知道這些嗎？“
“他若不知道，昨夜便不會和王叔在河邊坐到三更。“周先生嘆了口氣，從竹簡堆里抽出本泛黃的《女則》，“拿回去吧，上面記著各宮娘娘的喜好。
淑妃愛素梅，賢妃喜濃檀，皇后...最厭爭奇斗艷。“他把書塞進林汐懷里，又往她袖里塞了顆蜜棗，“快些回家，你哥哥該等急了。“
日頭爬上老槐樹梢時，林汐推開了自家院門。
沈昭正蹲在院角劈柴，斧頭起起落落間，額角的汗順著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他聽見動靜抬頭，看見林汐懷里的《女則》，瞳孔微微一縮。
斧頭“當“地砸進樹墩，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伸手要接書，又在半空頓住，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發(fā)間的紅綢：“先生怎么說？“
林汐把蜜棗塞進他手里。
棗子還帶著先生袖中的溫度，沈昭卻像沒察覺似的，只盯著她的眼睛。
她便把先生的話一句句復述，說到“各宮娘娘的喜好“時，看見他喉結動了動；說到“自保要藏三分露七分“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斧頭柄，指節(jié)泛白。
“哥？“林汐輕聲喚他。
沈昭突然攥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沾著柴屑，卻暖得燙人：“阿汐，你信我嗎？“
林汐點頭。
她想起洪水夜他背著她趟過齊腰深的水，想起他用竹片給她削木梳時劃破的手指，想起他每次說“等我回來“時，眼睛里比星子更亮的光。
“先生說的對。“沈昭松開手，彎腰撿起地上的《女則》，翻到夾著草葉的那頁，“但我們還能做得更好。“他抬頭時，眼里的星子又亮了，像洪水退去那天，陽光落進銀鐲子的樣子，“從明兒起，我教你調(diào)香。
你不是總說，我調(diào)的沉水香比張嬸的香粉還好聞？“
林汐望著他沾著柴屑的發(fā)梢，突然笑了。
風掀起她的衣角，吹得《女則》嘩嘩翻頁，她聽見自己說：“好。“
院外傳來張嬸喊她的聲音，說藥要涼了。
沈昭彎腰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手指掃過她耳后那顆紅痣——那是洪水夜被碎磚劃的，現(xiàn)在成了顆小小的朱砂痣。
“先喝藥。“他說，“喝完我們就翻出爹留下的香方，挑個最合淑妃喜好的。“
林汐捧著藥碗時，看見沈昭蹲在灶前添柴。
火星子噼啪濺在他手背上，他卻像沒知覺似的，只盯著跳動的火苗，仿佛在看什么很遠很遠的東西。
她突然想起先生說的“背后的算盤“，想起哥哥眼里的星子——原來那些星子，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
藥汁的苦漫進喉嚨時，她偷偷把蜜棗塞進哥哥嘴里。
沈昭愣了愣，含著棗子笑了，眉眼彎成她最熟悉的模樣。
灶膛里的火越燒越旺，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疊成小小的一團。
沈昭的斧頭還嵌在樹墩里，木片飛濺的碎末落在他腳邊，像撒了把金黃的星子。
他望著林汐發(fā)間被風吹亂的紅綢，喉結動了動，指節(jié)無意識地蹭過斧柄上的木刺——那是洪水夜背著林汐趟河時，被蘆葦劃開的舊傷，此刻又開始隱隱作痛。
“阿汐，“他蹲下來與她平視，沾著柴屑的手輕輕捧住她的臉，“先生說要藏三分露七分，但光靠調(diào)香不夠。
那些娘娘們要的是'合心意'，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總得有一樣能讓她們眼前一亮。“他的拇指擦過她耳后的紅痣，那是洪水夜碎磚劃的，現(xiàn)在成了顆小小的朱砂，“我教你，好不好？“
林汐的睫毛顫了顫。
她想起上個月跟著張嬸學繡并蒂蓮，針腳歪得像蜈蚣；想起周先生讓她背《關雎》，背到“參差荇菜“就卡殼。
可哥哥的掌心太暖了，暖得她喉嚨發(fā)緊。
她咬著唇，指甲掐進掌心的木牌紋路里，輕聲道：“我...我怕學不會。“
“你會的。“沈昭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像洪水退去那晚，他把最后半塊烤紅薯塞進她嘴里時的語氣，“你記得嗎？
去年冬天我發(fā)燒，是你翻遍后山采到了柴胡；洪水夜我腿軟，是你抓著我的衣角喊'哥再走一步'。
阿汐，你比自己想的，要厲害得多。“
林汐的眼睛突然酸了。
她望著哥哥眉骨處未消的青腫——那是前日替她去鎮(zhèn)里換米時，被地痞推搡撞的——突然用力點頭。
風掀起她的衣角，吹得《女則》嘩嘩翻頁，她聽見自己說：“好。“
暮色漫進院子時，沈昭從閣樓木箱里翻出半套《唐詩三百首》。
書皮是父親親手糊的，邊角磨得發(fā)毛，卻裹著層油布，半點潮氣都沒滲進去。
林汐蹲在灶前添柴，看他就著油燈一頁頁翻，火光照得他側臉的輪廓忽明忽暗，像浸在蜜里的剪影。
“今晚先學《詠梅》。“他把書攤在兩人中間，指尖點著“疏影橫斜水清淺“，“淑妃愛素梅，若能在她面前背這首，比送十盆梅花都強。“
林汐盯著那行字，喉結動了動：“哥，'疏影'是什么？“
“是梅枝在水里的影子。“沈昭折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道彎彎曲曲的線，“就像...就像你去年冬天蹲在河邊，看冰面裂成碎鏡子，映著的樹杈子。“
林汐笑了。
她想起那時哥哥用棉襖裹著她，自己趴在冰面上看影子，凍得鼻尖通紅。
她試著念：“疏影橫斜...水、水清淺。“
“對，“沈昭的眼睛亮起來，“下句是'暗香浮動月黃昏'。“他突然起身，從窗臺上摘了朵野菊，別在她發(fā)間，“暗香就是...就是你調(diào)的茉莉香，若有若無，卻能繞著人轉。“
林汐跟著念了三遍，終于磕磕絆絆背出整句。
沈昭拍著手笑，像她小時候學會走路時那樣，指節(jié)卻悄悄蹭了蹭眼角。
他從懷里摸出塊烤紅薯——不知藏了多久，皮都硬了——掰成兩半塞進她手里：“阿汐真棒。“
油燈結了燈花，“噼啪“爆響。
林汐捧著紅薯，看哥哥的影子在墻上晃，突然發(fā)現(xiàn)他鬢角沾了根白發(fā)。
她伸手去拔，沈昭偏頭躲開，笑著說：“別鬧，接著背。“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咚！咚！咚！“
木門被拍得直晃，張嬸的大嗓門裹著風灌進來：“昭哥兒！
汐丫頭！
村長讓我?guī)г挘x秀的日子定了！
三天后辰時，所有及笄姑娘去縣城集合！“
林汐手里的紅薯“啪“地掉在地上。
她望著哥哥驟然繃緊的下頜線，看見他握著書的指節(jié)泛白，像要把紙頁捏碎。
“張嬸，您再說一遍？“沈昭的聲音很穩(wěn)，穩(wěn)得像塊壓艙石。
“三天后！“張嬸的聲音帶著喘，“縣太爺?shù)牟钜蹌傋撸f今年水患重，要趕在秋汛前辦完選秀。“她的腳步聲漸遠，“你們收拾收拾，明兒我?guī)椭p兩件干凈衣裳！“
院里靜得能聽見油燈芯的輕響。
林汐望著地上的紅薯，那抹焦黑像道疤。
她抬頭時，正撞進哥哥的眼睛——那里沒有慌亂，只有兩簇燒得更旺的火苗，像灶膛里的柴火，越壓越烈。
“阿汐，“沈昭彎腰撿起紅薯，用袖口擦了擦塞進她手里，“還記得爹留的那本香方嗎？“
林汐點頭。
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油皮紙裹著，藏在炕頭的磚縫里。
“明兒天亮，“沈昭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溫度透過紅薯傳過來，“我們翻出香方，挑最合淑妃的。“他的拇指摩挲著她手背上的小繭——那是前日替他補衣服時扎的——“還有《詠梅》，今晚再背十遍。“
林汐咬著唇點頭。
她看見哥哥轉身走向閣樓，月光漫過他的肩，把影子拉得老長。
他的腳步很穩(wěn)，穩(wěn)得像洪水夜背著她趟河時那樣。
她突然想起灶膛里的火，越燒越旺時，總有人在底下添柴。
夜風掀起窗紙，吹得《唐詩三百首》嘩嘩翻頁。
林汐撿起地上的紅薯，咬了一口。
焦硬的皮底下，是暖融融的甜。
她望著哥哥的背影，看他踮腳取下房梁上的木箱——那里面裝著父親的藥書、母親的銀鐲，還有他們最珍貴的，要一起走下去的勇氣。
沈昭掀開木箱蓋時，月光落進箱底，照亮了半塊褪色的紅綢。
那是洪水夜他給林汐扎傷口用的，現(xiàn)在還留著她的血漬，像朵開不敗的花。
他輕輕摸了摸，轉身時眼里有星子在閃。
“阿汐，“他捧著木箱走過來，“先看香方，還是先溫書？“
林汐擦了擦眼角，笑著指了指木箱：“先看香方。“
灶膛里的火又“噼啪“響了一聲。
沈昭蹲下來，和她一起翻開油皮紙裹著的香方。
油燈的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疊成小小的一團——就像很多年前，父親還在時，他們圍著火爐數(shù)星星的模樣。
院外的蟬鳴漸起，遠處傳來張嬸喊女兒回家的聲音。
沈昭的手指劃過香方上的字跡，那是父親熟悉的筆鋒。
他抬頭時，看見林汐正認真地跟著他念“沉水香，取沉香三兩，配白檀一錢“，睫毛上還掛著沒擦凈的淚，卻笑得比月光還亮。
他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
指腹掃過她耳后的紅痣，像在確認什么珍貴的東西還在。
然后他低頭，繼續(xù)在香方上圈出淑妃愛素梅的調(diào)法。
墻角的蟋蟀開始彈琴了。
沈昭望著林汐專注的側臉，想起周先生說的“背后的算盤“，想起選秀路上可能有的刀光劍影。
但他的手很穩(wěn)，穩(wěn)得像握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們在一起，就沒有跨不過的河，翻不過的山。
月光漫過窗欞時，沈昭輕輕合上香方。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的灰，走向墻角的竹筐——那里裝著他們僅有的兩件換洗衣裳，還有林汐最愛的那支木梳。
“明兒天一亮，“他回頭對林汐笑，“我們就收拾行李。“
院外的狗突然吠了兩聲，緊接著是村長渾濁的嗓音撞進籬笆：“昭哥兒，汐丫頭！“
沈昭剛把最后半塊桂花糕塞進布囊，手頓了頓。
林汐正踮腳往竹筐里放木梳，聽見聲音時木梳“啪嗒“掉在青石板上——那是去年她生辰，哥哥用后山的黃楊木削的，齒縫里還嵌著半片沒擦凈的木屑。
“在呢！“沈昭應了一聲，轉身時已收了眼底的緊繃。
他彎腰替林汐撿起木梳，指腹擦過她沾著面粉的手背——早上他們一起蒸了干糧，她揉面時總愛偷偷把面團捏成小兔子。“村長伯來送汛情消息了。“他說，聲音輕得像屋檐下的蛛絲，卻穩(wěn)穩(wěn)裹住林汐發(fā)顫的指尖。
籬笆門被推開的響動里，林汐看見村長的粗布褲腳先邁進來。
老樹皮似的手攥著卷皺巴巴的紙，紙角還沾著泥——定是從村頭跑到村尾來的。“縣上派了人，說明兒晌午前得撤到縣城。“村長抹了把額角的汗，目光掃過屋里堆著的行李，“昭哥兒手腳倒快，我就說你們兄妹倆最省心。“
沈昭接過那張紙，借著油燈看。
林汐湊過去，只看懂“特大洪峰“四個字在紙上張牙舞爪。
她的指甲掐進掌心，想起上個月暴雨夜，哥哥背著她趟過齊腰深的水，腳底被碎石劃開的血道子，在水里洇成淡紅的云。
“阿昭。“村長突然壓低聲音，瞥了眼林汐，又趕緊移開，“你妹妹...到底才十歲。
這一路山高水遠的，要是有個閃失——“
“不會的。“沈昭打斷他，手指把紙角折出道硬棱，“我背她走，歇三回也不松肩。“他說這話時喉結動了動，林汐想起昨夜他翻香方時，月光落在他眼下的青影里——原來哥哥也沒睡好。
村長走后，沈昭把布囊系得更緊了些。
林汐看見他對著木箱里的銀鐲發(fā)怔，那是母親留下的，刻著并蒂蓮。“哥哥？“她輕輕碰他手背，像碰一片要化的雪。
“阿汐，“沈昭轉身，掌心托著個小陶瓶，“這是王阿公給的防蛇藥。“他拔開瓶塞，淺褐色的粉末飄出股松針香，“他說過了鷹嘴崖，林子里蛇多，你走前面，哥哥拿樹枝敲草。“
林汐這才知道，哥哥午后沒在補鞋，是去了村東頭老槐樹下的王阿公家。
王阿公年輕時走南闖北，如今坐在門檻上曬背，可說起山路比說自家炕頭還熟。“昭哥兒問得細著呢，“張嬸傍晚端來碗酸梅湯時說，“連哪段路有塌坡，哪眼泉水能喝都記在本子上了。“
此刻那本子正攤在桌角，林汐悄悄翻了兩頁。
字跡是哥哥的，卻比平時更工整，像父親抄藥書時那樣：“辰時過土地廟，帶兩個紅薯當早食““未時到鷹嘴崖，崖底有野桃，可摘三枚“。
最后一頁畫著歪歪扭扭的路線圖，終點用紅筆畫了個圈，寫著“縣城安福客棧“。
暮色漫上屋檐時，沈昭在院中央架起了篝火。
林汐抱著竹筐坐過去，火舌舔著枯枝，把兩人的影子投在院墻上，比白天疊得更緊。
她望著火星子往上躥，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也是這樣的火光，他攥著兄妹倆的手說：“要像兩棵纏在一起的樹，風折了這枝，那枝就彎下來撐著。“
“哥哥，“她的聲音被火星爆裂聲蓋了一半，“要是...要是走散了怎么辦？“
篝火“噼啪“響了一聲，迸出顆亮星。
沈昭正往火里添柴的手頓住，枯枝在他指縫間微微發(fā)顫。
林汐看見他喉結動了動，像小時候她被野狗追，他把她護在身后時那樣。
“不會走散的。“他轉身，膝蓋抵著她的膝蓋，“阿汐記不記得，洪水夜我給你扎傷口的紅綢？“他從衣襟里掏出半塊褪色的紅綢，血漬在火光里像朵凝固的花，“我把它系在你腕上，你把木梳給我。
要是走散了，就拿著木梳去縣城最大的藥鋪，說找沈記香館的學徒——父親從前常去那送香，掌柜的認得我。“
林汐低頭看自己手腕。
不知何時，紅綢已繞了兩圈，針腳歪歪扭扭，是哥哥連夜縫的。
她摸了摸木梳齒，上面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那你呢？“她問，聲音發(fā)悶。
“我?guī)еy鐲。“沈昭抬起她的手，把銀鐲套在她腕上，“要是找不著你，我就去城門口敲鑼，說'尋林汐，腕系紅綢，耳后有紅痣'。“他指尖輕輕點她耳后，像點一顆星子，“全天下耳后有紅痣的小姑娘，只有我的阿汐。“
林汐突然撲進他懷里。
篝火的熱度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混著哥哥身上熟悉的沉水香。
她聽見他心跳得很快，像小時候他們躲在谷倉里數(shù)星星時那樣。“哥哥騙人，“她悶聲說，“縣城那么大...“
“阿汐，“沈昭的下巴抵著她發(fā)頂，“父親說過，家人是血脈里的燈。
就算隔著山隔著水，那燈也會亮著，照著我們往彼此的方向走。“
夜風掀起林汐的額發(fā)，有涼絲絲的東西落在她手背上。
她抬頭，看見哥哥眼眶泛著紅，像被篝火熏的。
可當他低頭沖她笑時，眼睛里亮得像有銀河落進去，把所有的不安都燙成了暖融融的甜。
林汐伸手替他擦眼角，卻觸到一片濕潤。
她愣住，哥哥卻先笑了：“許是火太大，熏著了。“他說，順手撥了撥篝火，火星子“刷“地躥高，照亮她腕上的紅綢，也照亮他掌心里那半塊木梳——不知何時，他把木梳掰成了兩半，自己留著齒尖的部分，像握著半把能劈開所有風雨的劍。
談話間，沈昭注意到林汐的眼睫在火光里輕輕顫動。
他剛要問，她卻低頭撥弄起篝火，碎發(fā)遮住了臉。
但他分明看見，有什么東西從她睫毛上墜下來，落進火里，“滋“地一聲，融成比月光更淡的霧。
篝火漸弱時，林汐在哥哥懷里蜷成了只小貓。
沈昭能感覺到她睫毛還沾著濕意，像片被雨打蔫的茉莉。
他輕手輕腳抱起她往屋走，木梳半塊擱在床頭，紅綢在她腕上晃出淺紅的弧——那是他用舊衣撕的，針腳歪得能硌人，可她睡前還摸了又摸。
后半夜雨絲飄起來了。
沈昭靠在門框上數(shù)檐角的滴水，懷里還揣著白天曬的干饃——阿汐挑食，他特意留了塊沒放鹽的。
風卷著潮氣鉆進領口，他摸了摸貼胸的半塊木梳，齒尖硌著心口，像父親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護好妹妹“時的力度。
“哥哥...“林汐在里屋喚他，聲音帶著剛醒的啞。
沈昭轉身時已收了眉峰的緊，推開門見她正抱著銀鐲坐起，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在鐲上的并蒂蓮紋里流淌。“我夢見洪水了，“她吸了吸鼻子，“水漫到脖子，我抓不住你手...“
沈昭挨著她坐下，把銀鐲重新套回她腕上。
冰涼的銀貼著她溫熱的皮膚，他想起小時候她發(fā)高熱，他用這鐲子給她敷額頭。“那不是真的，“他說，手指撫過她耳后的紅痣，“阿汐記不記得？
去年發(fā)大水，我背你爬上山梁，你給我唱《采蓮謠》，唱得山雀都跟著叫。“
林汐的手指絞住他的袖口。“可這次水更大，“她輕聲說，“村長伯說縣上的人臉色都白了。“
沈昭喉頭一緊。
他摸黑翻出包袱里的糖罐——是張嬸塞的，說給小丫頭路上哄哭。“等進了縣城，哥哥帶你去吃糖畫，“他把糖塊塞進她手心，“要最大的鳳凰，尾巴上沾滿芝麻的那種。“
林汐含著糖，甜意漫開時，聽見哥哥的呼吸漸勻。
她悄悄側過臉，月光正落在他眼下的青影里——原來哥哥昨夜也沒睡好。
她把糖塊往他嘴邊送了送，他迷迷糊糊張嘴含住，眉頭慢慢舒展開。
雞叫頭遍時，沈昭已經(jīng)捆好了最后一個包袱。
林汐站在門檻上看他，晨霧里他的背影比平時更挺拔，像院角那棵老槐。“阿汐，“他轉身時手里多了頂草帽，“戴上，露水重。“草編的帽沿壓得低低的，遮住她泛紅的眼尾。
村頭聚了好些人。
王阿公往沈昭懷里塞了把干椒，說防蛇最好；張嬸往林汐兜里塞了把棗，說“甜過苦日子“。
村長拍了拍沈昭的肩，粗糲的掌心帶著繭：“到了縣城先找周屠戶，他表弟在衙門當差，有個照應。“
山路被夜雨泡得濕滑。
沈昭把林汐背在背上，布囊壓得他肩頭發(fā)沉，可懷里的分量比什么都實在。
林汐的小胳膊圈著他脖子，辮梢掃過他耳垂，像只不安分的蝴蝶。“哥哥，“她貼著他耳朵說，“我聽見心跳聲了。“
“那是山雀在跳，“沈昭笑，“你聽——“
前方突然傳來車鈴聲。
三輛青布馬車碾著碎石過來，車邊跟著幾個婦人，懷里抱著包袱，鬢角簪著新鮮的石榴花。“是去縣城參選的人家！“張嬸的棗從林汐兜里掉出來，滾到路邊，被其中一個小丫頭撿了起來。
“姐姐的棗，“扎著雙螺髻的小姑娘舉著棗跑過來，發(fā)間的紅繩晃得林汐眼花，“我娘說參選的姑娘要帶甜東西，沾喜氣。“她大概和林汐一般大，圓臉蛋上還沾著粥漬，“我叫阿桃，你叫什么？“
林汐攥緊哥哥的衣領。
沈昭感覺到她指尖發(fā)顫，便輕輕拍了拍她手背：“這是我妹妹林汐。“
阿桃的娘掀開車簾探出頭，是個穿月白衫子的婦人，眼角有顆淚痣：“昭哥兒吧？
你爹從前給我家送過沉水香。“她笑著遞來個油紙包，“我家阿桃最怕生，正好和汐丫頭作伴。“
林汐被阿桃拽著往車邊湊。
沈昭落在后面，看著兩個小姑娘蹲在路邊數(shù)螞蟻，阿桃把自己的桂花糖分了一半給林汐，林汐的耳尖慢慢從紅轉粉。
他摸了摸懷里的半塊木梳，又看了看林汐腕上的紅綢——那抹紅在晨霧里像團小火焰，燒得他心口發(fā)燙。
日頭爬到頭頂時，他們望見了縣城的青灰色城墻。
林汐趴在哥哥背上數(shù)城垛，數(shù)到第十七個時，突然拽他的發(fā)帶：“哥哥，你看！“
城門口掛著新寫的告示，紅紙上的墨字被風吹得翻卷。
沈昭瞇眼望去，“秀女甄選“四個大字刺得他瞳孔微縮。
他下意識收緊了手臂，林汐卻沒察覺，正指著告示下賣糖畫的攤子喊：“鳳凰！
哥哥你說的鳳凰！“
歸程的山風掀起林汐的草帽。
沈昭望著她發(fā)亮的眼睛，把到嘴邊的“阿汐我們不參選“咽了回去——他摸了摸她腕上的銀鐲，那是母親的陪嫁，是他們在這世上最后的憑據(jù)。
等安置好她，等洪水退了，他再去尋別的路...
暮色漫上屋檐時，兄妹倆踩著青石板進了村。
林汐的小靴子踢到塊碎陶片，抬頭便看見自家院門口站著個人。
張木匠的木工箱擱在臺階上，他正彎腰整理父親的藥柜，褪色的藍布衫被風吹得鼓起，像片落在時光里的云。
“昭哥兒，“張木匠直起腰，手里捧著本舊醫(yī)書，“你爹臨去前托我整理藥譜...說要留給阿汐。“
林汐的手指突然攥緊了哥哥的衣角。
沈昭望著張木匠懷里的醫(yī)書，又看了看院角那堆未燃盡的篝火——昨夜的火星子早滅了，可有些東西，正順著血脈里的燈，悄悄燒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