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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水順著茅草屋頂?shù)钠贫丛蚁聛恚谀嗟厣蠟R起渾濁的水花。

沈昭蹲在木箱前,指尖劃過父親常用的藥罐,陶瓷表面還殘留著艾草的苦香——這是最后一劑止咳藥,父親終究沒喝上。

他喉結(jié)動了動,把藥罐塞進(jìn)布包最底層,那里已經(jīng)躺著父親的畫像和林汐的糖紙。

“哥哥,這個行嗎?“林汐踮著腳從米缸里摸出半袋糙米,沾著米糠的小手在發(fā)抖。

她特意挑了最滿的角落抓的,可袋子提起來還是輕得讓人心慌。

沈昭抬頭時正撞進(jìn)她濕漉漉的眼睛,像被雨水泡透的小鹿,睫毛上掛著水珠,鼻尖紅得像凍過的山楂。

“阿汐真棒。“他扯出個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濕的額發(fā)。

手指觸到她冰涼的耳垂時,心臟猛地抽了一下——妹妹的體溫比雨絲還涼。

他把自己的粗布外袍脫下來裹住她,外袍帶著他脊背的溫度,林汐立刻像只小獸似的縮進(jìn)去,只露出沾著灶灰的下巴。

院外的哭喊聲突然拔高,有個女人的尖叫刺穿雨幕:“我家小囡還在西屋!“沈昭的動作頓住。

他想起三天前替張嬸修屋頂時,那粉團(tuán)子似的小丫頭還往他兜里塞野棗。

可此刻他懷里的布包裝著父親的骨殖罐——父親臨終前說要埋在南山老槐下,那是他和母親定情的地方。

“哥哥,“林汐突然扯他的衣角,聲音悶在外袍里,“我、我找到干餅了。“她從灶臺后面摸出塊硬邦邦的麥餅,用舊帕子包著,“爹上次趕集買的,說等我生辰......“話音未落,麥餅“啪嗒“掉在地上,沾了泥。

林汐蹲下去撿,發(fā)頂?shù)哪爵⑼崃耍冻龊箢i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去年冬天她偷爬樹摘棗摔的,當(dāng)時他抱著她在藥鋪門口等了半夜,手都凍得握不住藥碗。

沈昭彎腰把她連人帶麥餅抱起來,布包蹭過她膝蓋。“阿汐的生辰,哥哥補(bǔ)你十塊麥餅。“他用袖子擦她臉上的泥,指腹碰到她睫毛上的水珠,“但現(xiàn)在,咱們得把這些吃的都帶上。

洪水來了會餓肚子,餓肚子會沒力氣爬山。“

林汐用力點(diǎn)頭,發(fā)梢掃過他下巴。

她把麥餅塞進(jìn)布包時,木雕魚從口袋里滑出來,“咚“地砸在他腳邊。

那是他用劈柴剩下的邊角料雕的,魚尾巴刻得歪歪扭扭,林汐卻寶貝得連睡覺都要攥著。

他彎腰撿起木雕魚,塞進(jìn)她掌心:“攥緊了,這是哥哥給阿汐的船錨,不管水多大,都能把咱們拴在一起。“

“沈兄弟!“阿福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帶著濕冷的風(fēng)灌進(jìn)屋里。

他背著沈昭的父親,老人的灰布衫被雨水浸透,搭拉著的手垂在阿福腰側(cè),像根沒了力氣的藤。“后山的路快被泥沖斷了,再不走就來不及!“

沈昭把布包系在腰間,又檢查了三遍繩結(jié)。

林汐已經(jīng)自覺地趴上他后背,兩條細(xì)胳膊環(huán)住他脖子,額頭抵著他后頸,呼吸熱乎乎的:“哥哥,我不重的。“他能感覺到她膝蓋在抖,像片落在風(fēng)里的樹葉,可那點(diǎn)顫抖透過粗布衣服傳過來,反而讓他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出了院門才發(fā)現(xiàn)雨有多大。

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臉上生疼,沈昭瞇著眼睛往河邊望——他們的木筏還擱在柳樹下,竹篾編的筏身被雨水泡得發(fā)亮。

昨天他和阿福砍了半宿竹子,原想等天晴了帶林汐去河中心摸蚌殼,沒想到今天這木筏倒成了救命的東西。

“昭哥!“隔壁的栓子抱著半袋鹽跑過來,褲腳卷到大腿根,泥點(diǎn)子濺了滿臉,“我娘說讓你帶著阿汐先走,我們幫你看著屋子!“他把鹽袋硬塞進(jìn)沈昭手里,轉(zhuǎn)身又沖進(jìn)雨幕,背影很快被水霧吞沒。

“哥哥,那邊有人摔了!“林汐突然指向前方。

沈昭順著她手指看過去,王老漢的獨(dú)輪車陷在泥里,車上的棉被正往下滑。

他剛要挪步,后背的林汐卻輕輕搖了搖頭:“阿汐不疼,咱們先去河邊好不好?“她的臉貼在他耳側(cè),聲音輕得像雨絲,“我想看看水......看看哥哥的木筏還在不在。“

沈昭的腳步頓了頓。

他知道林汐在怕什么——三天前村頭的老柳樹被雷劈了,當(dāng)時林汐縮在他懷里哭了半宿,說樹倒了會壓著他們的家。

現(xiàn)在她大概是想確認(rèn),至少有一樣他們親手做的東西還在。

河風(fēng)裹著泥土腥味撲過來時,沈昭的鞋已經(jīng)灌滿了水。

柳樹下的木筏還在,竹篾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筏頭系著的紅繩結(jié)在風(fēng)里晃。

可再往河中心看,他的呼吸猛地一滯——平時齊腰深的河水已經(jīng)漫過了石拱橋的欄桿,渾濁的浪頭卷著斷枝、破鍋,還有半扇破門板,“轟“地撞在橋墩上,濺起的水花比屋檐還高。

“哥哥......“林汐的聲音在發(fā)顫。

沈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攥著她手腕的手在抖,連忙松了松,把她的手揣進(jìn)自己懷里。

遠(yuǎn)處傳來“咔嚓“一聲,像是某種巨大的東西斷裂了——是上游的堤壩?

還是那棵百年老槐?

“阿福!“他對著雨幕大喊,“先帶爹往山上走!

我和阿汐去把木筏拖過來!“阿福的回應(yīng)被雨聲撕成碎片,他只看見那個背著老人的身影在泥地里踉蹌,像片被風(fēng)吹著跑的樹葉。

林汐突然從他背上滑下來,赤著腳踩進(jìn)泥里。

她的小布鞋不知什么時候丟了,腳底板沾著草屑和碎陶片,卻還是搖搖晃晃地往木筏跑,木雕魚在她手里閃著暖黃的光:“哥哥,我?guī)湍阃疲 ?

沈昭的喉嚨突然發(fā)緊。

他追上她,把她舉到木筏上,自己則跳進(jìn)齊腰深的河水里。

河水冷得刺骨,像無數(shù)根冰針扎進(jìn)腿里,可懷里的木筏卻帶著太陽曬過的溫度——那是他和林汐昨天在曬谷場編的,她蹲在旁邊遞竹片,鼻尖沾著竹屑,說等木筏做好了要給它取名字。

“阿汐,木筏叫什么來著?“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問。

林汐跪在筏上,頭發(fā)貼在臉上,卻笑得眼睛發(fā)亮:“叫'歸舟'!

哥哥說等發(fā)大水了,咱們就劃著歸舟回家......“

話沒說完,上游傳來一聲悶響,像天塌了一角。

沈昭猛地抬頭,就見渾濁的浪頭裹著白沫翻涌而來,浪尖上漂著半塊門板,門板上還掛著半截紅綢——那是前村張姐的嫁妝。

“抓緊!“他撲上木筏,把林汐死死護(hù)在懷里。

木筏被浪頭托起來又砸下去,林汐的木雕魚“叮“地撞在竹篾上,發(fā)出清響。

遠(yuǎn)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有人在喊“堤壩塌了“,有人在喊“救命“,可沈昭只能聽見林汐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敲在他肋骨上的小鼓。

等浪頭退下去些,他抹了把臉上的水,抬頭往河岸望。

這一望,連呼吸都頓住了——原本齊膝的泥地已經(jīng)成了一片渾濁的河,剛才還在推獨(dú)輪車的王老漢,此刻正抓著路邊的荊棘,半截身子浸在水里;栓子娘舉著銅盆在喊,可她的聲音被水聲吞得干干凈凈;更遠(yuǎn)處,幾個青壯年正往堤壩上扔沙袋,他們的身影在雨幕里忽隱忽現(xiàn),像浮在浪尖上的紙人。

林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小手指輕輕勾住他的袖口:“哥哥,他們在......在修堤壩嗎?“

沈昭沒說話。

他望著那些在水里掙扎的身影,望著被洪水卷走的木盆、雞籠,還有不知誰家的藍(lán)布衫,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的話:“昭兒,你是哥哥,要護(hù)著阿汐。“那時候父親的手像枯枝,可此刻他的后背卻燙得厲害,像有團(tuán)火在燒——他不僅要護(hù)著阿汐,還要帶著這些拼了命往山上跑的鄉(xiāng)親們,一起活著。

“阿汐,“他把她額前的濕發(fā)別到耳后,“咱們得把木筏劃到堤壩那邊去。“

林汐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睫毛上的水珠晃了晃,沒掉下來:“哥哥是要......幫大家?“

“嗯。“他摸了摸她凍得發(fā)紅的臉頰,“哥哥的后背是船,木筏也是船,咱們要當(dāng)大家的船。“

林汐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

她舉起木雕魚,雨水順著魚身往下淌:“那歸舟也能當(dāng)船!

哥哥劃左邊,阿汐劃右邊!“

沈昭低頭找槳,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木筏上多了根斷了半截的竹篙——大概是剛才浪頭打過來時沖上來的。

他把竹篙遞給林汐,自己撿起塊破木板當(dāng)槳。

林汐握著竹篙的手還在抖,可她學(xué)得很快,像模像樣地往水里一撐,木筏晃了晃,往堤壩方向挪了半尺。

雨還在下,風(fēng)還在刮,可沈昭突然覺得沒那么冷了。

林汐的體溫透過外袍滲過來,木雕魚的暖黃在雨幕里明明滅滅,遠(yuǎn)處堤壩上的號子聲混著水聲傳來,像首跑調(diào)的歌。

他劃著槳,望著越來越近的堤壩,望著那些在水里撲騰的身影,突然明白父親說的“平平安安“是什么意思——不是縮在某個安全的角落,而是手拉手,一起趟過這漫無邊際的洪水。

當(dāng)木筏離堤壩還有十丈遠(yuǎn)時,沈昭聽見了更清晰的喊叫聲:“快把沙袋遞過來!““那邊有個孩子抓著樹枝!“他抬頭望去,就見堤壩上的人群像螞蟻似的擠成一團(tuán),有人在搬石頭,有人在拉繩子,還有個穿青布衫的女人正把懷里的嬰兒往高處舉,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林汐突然拽他的袖子:“哥哥,看!“她指著堤壩下方,有個穿紅肚兜的小娃娃正抓著一棵歪倒的樹,洪水已經(jīng)漫到他胸口,他的小胳膊在水里亂撲,像只落水的小鴨子。

沈昭的手緊緊攥住木板。

他望了望懷里的林汐,又望了望那個在水里撲騰的小娃娃,突然把木筏往旁邊一偏,朝小娃娃劃去。

林汐沒說話,只是更用力地?fù)沃窀荩痉澠扑娴穆曇簦熘p得像嘆息的聲音:“哥哥,我?guī)湍惴鏊!?

雨還在下,風(fēng)還在刮,可沈昭知道,他們的歸舟,終于啟航了。

木筏擦著堤壩的碎石劃到小娃娃身邊時,林汐已經(jīng)跪到筏邊,濕漉漉的手剛夠著那孩子的紅肚兜。

沈昭胳膊一撐,整個人幾乎懸在水面上,指尖扣住小娃娃手腕的瞬間,那細(xì)得像蘆葦稈的胳膊突然收緊,疼得他倒抽冷氣——可他不敢松,直到把孩子塞進(jìn)林汐懷里。

“哥哥的歸舟真厲害!“林汐抱著渾身發(fā)抖的小娃娃,發(fā)梢滴下的雨水在孩子額頭上砸出小水洼。

她凍得發(fā)紫的嘴唇卻彎成月牙,木雕魚被她壓在兩人中間,暖黃的木紋在雨里泛著微光。

沈昭剛要應(yīng)她,遠(yuǎn)處突然傳來阿福的大喊:“昭哥!

你爹醒了又昏過去,喘得像風(fēng)箱!“

這句話像根冰錐扎進(jìn)沈昭后頸。

他猛地轉(zhuǎn)頭,就見阿福背著父親站在高處的土坡上,老人灰布衫的前襟全被雨水浸透,在風(fēng)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灰。

林汐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懷里的小娃娃突然哭出聲,眼淚混著雨水流進(jìn)她的衣領(lǐng):“阿娘...阿娘在曬谷場...“

“阿汐,“沈昭把竹篙往水里一插,木筏“吱呀“轉(zhuǎn)了個彎,“把弟弟交給王嬸,她剛才在堤壩上喊著找紅肚兜。“林汐立刻點(diǎn)頭,抱著孩子往堤壩跑,木雕魚在她腕間晃得飛快。

沈昭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這才抹了把臉上的水,往家的方向狂奔。

泥地吸著鞋底子,每一步都像在拔嵌進(jìn)石頭里的釘子。

沈昭沖進(jìn)家門時,父親正蜷在草席上,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聲響。

他跪下去摸父親的額頭——比早晨更燙了,燙得他指尖發(fā)顫。

床頭的藥罐倒在地上,艾草汁混著雨水在泥里洇開,像攤凝固的血。

“爹...“他輕聲喚,手掌貼住父親冰涼的手背。

老人睫毛動了動,枯槁的手指微微蜷起,卻終究沒力氣抓住他。

沈昭想起昨夜父親還能握著他的手,說等洪水退了要教他認(rèn)新采的草藥,此刻那只手卻輕得像片枯葉。

“哥哥!“林汐的聲音帶著水汽撞進(jìn)來。

她發(fā)頂?shù)哪爵⒉恢螘r掉了,濕發(fā)貼在臉上,懷里卻多了個藍(lán)布包裹——是他今早塞給她的干餅。“王嬸說這是最后半塊,給爹泡水喝。“她蹲下來要掰餅,指甲縫里還沾著堤壩上的泥。

沈昭按住她的手。

干餅硬得能硌碎牙,父親現(xiàn)在連水都咽不利索。

他抬頭看向窗外,雨幕里浮動著村民的剪影:有人在拖散架的牛車,有人在往高處扔棉被,栓子娘舉著銅盆喊自家的雞,聲音被雨聲撕成碎片。

“阿汐,“他把父親的頭輕輕扶起來,“咱們得帶爹去后山。“林汐的瞳孔猛地縮了縮,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可...可后山的路昨天就開始塌方...“

“再不走,爹撐不過今晚。“沈昭的聲音比雨水還冷。

他掀開墻角的破布,露出半塊做衣柜剩下的厚木板——上個月他本想給阿汐釘個放糖紙的小盒子,現(xiàn)在倒成了救命的擔(dān)架。

木板邊緣還留著鋸子的齒痕,劃得他掌心生疼。

“昭哥!“阿福的身影堵在門口,渾身往下淌水,“我?guī)湍銈兲А?

栓子他娘在村口看著,說后山的路還能走半里。“他蹲下來試了試木板的承重,又解下自己的腰帶:“用這個綁牢些,省得顛著叔。“

林汐突然拽沈昭的衣角。

她不知何時撿回了小布鞋,鞋尖沾著暗紅的泥——許是堤壩上的碎磚劃的。“哥哥,“她仰起臉,睫毛上的水珠晃得他眼花,“我背木雕魚,它能給爹當(dāng)枕頭。“

沈昭喉結(jié)動了動。

他接過阿福遞來的腰帶,在父親腰下繞了兩圈,系得死緊。

指腹擦過父親冰涼的手背時,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一路,他不能錯半步。

當(dāng)四人抬著擔(dān)架出門時,雨勢突然變了。

先前是斜著下,現(xiàn)在卻像有人倒扣了整盆水,砸得人睜不開眼。

林汐立刻撲到沈昭腿邊,木雕魚硌得他小腿生疼。

阿福抬頭看了眼鉛灰色的天:“這雨勢比晌午還大,泥路該成泥潭了。“

沈昭摸了摸林汐的發(fā)頂,掌心沾了雨水的涼。

他彎腰把林汐抱上自己后背,另一只手攥緊擔(dān)架的一端。

阿福在另一側(cè)彎著腰,雨水順著他的下巴砸在木板上,濺起的泥點(diǎn)落進(jìn)父親的衣領(lǐng)。

“昭哥,我先探路。“阿福的聲音被雨聲撕得支離破碎。

沈昭望著門外像簾幕般垂下的雨線,泥地泛著油亮的光——剛才還能辨清的腳印早被沖成了一片渾濁。

他深吸一口氣,邁出第一步,鞋底剛觸到地面就滑了滑,驚得林汐的胳膊在他脖子上勒得更緊。

雨幕里傳來若有若無的嗚咽,像是風(fēng)穿過破窗,又像是誰在遠(yuǎn)處喊“救命“。

沈昭瞇起眼,望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山道,喉嚨里突然泛起鐵銹味——他知道,真正的難走,才剛剛開始。

雨幕里的每一滴雨都像淬了重量,砸在沈昭后頸時,他下意識縮了縮肩膀——這雨哪里是落下來的,分明是從天上倒下來的,砸得人骨頭縫里都泛著冷。

林汐的小胳膊在他脖子上勒成一道淺痕,木雕魚的鱗片硌著他肩胛骨,倒像是塊燒紅的炭,燙得他心尖發(fā)顫。

“昭哥,左腳往草窠里踩!“阿福的聲音從擔(dān)架另一側(cè)劈進(jìn)來。

沈昭低頭,看見自己右鞋底正懸在泥水上,泥漿泛著惡心的泡泡,像張等著吞人的嘴。

他咬著牙把左腳探向田埂邊的野艾草,草莖被雨水壓得貼地,卻意外地結(jié)著硬實(shí)的根——這是上個月他和阿福幫老李家翻地時,特意留的護(hù)埂草。

林汐突然抽了抽鼻子。“哥哥,“她的臉貼在他耳側(cè),溫?zé)岬耐孪⒒熘晁臎觯暗氖指鼪隽恕!吧蛘训暮蟛垩烂偷匾灰А?

他騰出一只手去探擔(dān)架上的人——父親的手背像塊泡在冰水里的石頭,指甲蓋泛著青灰。

昨天還能握著他的手說“昭兒要帶阿汐好好活“的人,現(xiàn)在連睫毛上的雨珠都抖不落。

“再撐撐,爹。“他對著雨幕輕聲說,喉嚨里像塞了團(tuán)浸水的棉花。

這聲低喚被風(fēng)卷著撞在山壁上,驚得幾尾避雨的麻雀撲棱棱飛起,翅尖掃落的水珠打在林汐額頭上,她縮了縮脖子,木雕魚“咔“地磕在沈昭鎖骨上。

“昭哥!

前面塌方了!“阿福突然悶喝一聲。

沈昭抬頭,只見半人高的泥塊從山腰滾下來,堵在僅容兩人并行的山道上,新翻出的紅土還滲著水,像道猙獰的傷疤。

他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這條道是去后山的唯一路,若是繞遠(yuǎn)...他不敢想父親還能不能撐過繞路的時辰。

林汐從他背上滑下來,小布鞋陷進(jìn)泥里,立刻吸飽了水。

她蹲在擔(dān)架旁,把木雕魚墊在父親頸下,指尖輕輕碰了碰父親發(fā)皺的眼皮:“爹,魚魚給你暖脖子。“沈昭看著她沾了泥的小手指,突然想起三天前父親咳血時,也是這樣的小手,捧著藥碗在火塘邊守了整夜。

“讓開些!“粗啞的喚聲裹著雨珠砸過來。

沈昭抬頭,看見村長舉著鐵鍬從雨幕里鉆出來,身后跟著七八個舉著鋤頭、扁擔(dān)的村民。

栓子他娘攥著麻繩,褲腳卷到膝蓋,泥點(diǎn)濺了半條腿;王鐵匠的鐵砧頂在頭上當(dāng)雨具,雨水順著鐵邊成串往下淌;連平時最嬌貴的繡娘阿秀,都咬著牙扛了塊門板——門板上堆著半袋干麥麩,是給傷員墊背的。

“昭小子,“村長把鐵鍬往塌方處一插,泥塊“噗“地裂開道縫,“你爹的事我聽說了。“他抹了把臉上的水,眼角的皺紋里全是泥,“咱村的娃子,能護(hù)一個是一個。“話音未落,王鐵匠已經(jīng)掄起鋤頭砸向最大的泥塊,銹跡斑斑的鋤頭磕在紅土上,迸出幾點(diǎn)火星。

林汐突然拽沈昭的衣角。

她的小拇指凍得發(fā)白,卻死死摳著他衣擺的補(bǔ)丁:“哥哥,村長爺爺?shù)氖衷诙丁!吧蛘堰@才注意到,村長握鐵鍬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節(jié)泛著不自然的紫——前天修堤壩時,村長為了救落水的栓子,右手被碎石砸了,大夫說要養(yǎng)半個月。

“都加把勁!“栓子他娘喊著,把麻繩套在泥塊上,“昭家小子還等著帶他爹上山呢!“七八個身影立刻圍上去,麻繩繃成直線,泥塊“咕嚕“滾下山坡,濺起的泥水打濕了阿秀的繡鞋,她卻只抹了把臉,抄起掃帚去掃路上的碎土。

山道重新露了出來,像條被擦干凈的灰綢帶。

沈昭彎腰要背林汐,卻被她推了推:“哥哥背爹,我自己走。“她仰起臉,睫毛上的雨珠落進(jìn)酒窩里,“我已經(jīng)十歲了,能幫上忙。“沈昭喉嚨發(fā)緊,伸手摸了摸她發(fā)頂——濕漉漉的發(fā)綹里,還沾著剛才塌方時濺的草屑。

等眾人抬著擔(dān)架爬上最后一道坡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

廢棄倉庫的斷墻在雨幕里像頭蹲伏的巨獸,沈昭卻覺得從未見過這么親切的輪廓。

阿福先沖進(jìn)去,用袖口擦了擦窗臺上的灰:“能避風(fēng)!“村長把門板往漏雨的屋頂一搭,雨水順著門板邊緣流成小瀑布,倒把中間的空地護(hù)得干爽。

他們把父親輕輕放在麥麩堆上。

林汐立刻跪下來,用自己的小棉襖裹住父親的腳——那是母親臨終前給她做的,繡著并蒂蓮的袖口早磨破了,現(xiàn)在卻裹得那樣仔細(xì)。

沈昭蹲在旁邊,替父親理了理被雨水打濕的額發(fā),手指觸到父親冰涼的太陽穴時,突然聽見外面?zhèn)鱽砟:目藓埃骸爸铀镞€在村東頭!“

林汐抬起頭,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兩顆星。

她把木雕魚往父親懷里塞了塞,又拍了拍麥麩堆:“爹,魚魚陪著你。“然后她拉住沈昭的手,小掌心的溫度透過濕衣服滲進(jìn)來:“哥哥,我們?nèi)兔貌缓茫俊?

沈昭望著她沾了泥的小臉蛋,突然想起父親遺書里的話:“昭兒要護(hù)著阿汐,阿汐要跟著昭兒。“他捏了捏她的手,雨聲里傳來村長的吆喝:“昭家兄妹,來搭把手!“

雨還在下,卻好像輕了些。

倉庫里的麥麩堆被體溫焐出股暖烘烘的草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漫在鼻尖。

林汐把父親的手往棉襖里又塞了塞,指腹觸到他腕間凸起的骨節(jié),像觸到塊硌人的卵石。“阿汐,“沈昭的聲音從身后飄來,帶著雨水的涼,“栓子他娘說灶房煮了熱粥,咱去搭把手。“

她轉(zhuǎn)頭時,看見哥哥肩頭的雨水正順著補(bǔ)丁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十歲女孩的小身板晃了晃,卻還是立刻爬起來,把木雕魚往父親枕頭底下又壓了壓——那是爹病中用最后半塊樟木刻的,魚鰭的紋路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灶房設(shè)在倉庫東側(cè)的偏間,漏雨的屋頂被王鐵匠用鐵皮補(bǔ)上了,火星子在鐵皮上跳著,把粥鍋映得泛紅。

林汐踮著腳夠木桶,指尖剛碰到浮著米油的粥面,手腕就被沈昭托住。“我來舀,“他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像塊帶著體溫的陶磚,“你端碗,別燙著。“

粗陶碗碰在木托盤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

林汐捧著托盤往外走,迎面撞上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姐姐,“小丫頭的睫毛上還沾著雨珠,攥著她的衣角直晃,“我奶奶說她牙疼,喝不得燙的。“林汐蹲下來,把最上面那碗吹了又吹,直到碗邊騰起的白氣變成若有若無的薄霧,才塞進(jìn)小丫頭手里:“跟奶奶說,涼透了再喝。“

沈昭的木勺在粥鍋里攪出漩渦。

他望著林汐的背影,看她蹲在老婦人跟前吹粥,看她幫阿秀家的小娃擦臉上的泥,看她把最后半塊烤紅薯塞進(jìn)栓子懷里——那是方才村長塞給兄妹倆的,說是“給昭家娃子墊墊肚子“。

雨幕透過破窗滲進(jìn)來,在她發(fā)頂織了層銀紗,倒把她眼尾那顆小痣襯得更亮了。

“昭小子,“栓子他娘擦著鍋沿湊過來,“西頭老李家的二小子還沒找著。“她聲音壓得低,卻像根針戳進(jìn)沈昭心口。

他望著倉庫里擠作一團(tuán)的身影:張嬸的腿傷裹著破布,劉叔的兒子發(fā)著燒直打顫,可還有人在雨里淋著,在泥里滾著。

“阿汐,“他走到妹妹身邊時,她正把自己的干手帕系在小丫頭頭上,“我去村東頭看看。“林汐的手指頓在帕結(jié)上,抬頭時睫毛上還沾著粥氣凝成的水珠:“哥,雨這么大...“

“我?guī)е鸢眩吧蛘衙鰬牙锏幕鹫圩踊瘟嘶危种噶酥笁堑闹窈t,“王鐵匠給我備了麻繩,村長說東頭有棵老槐樹,能當(dāng)標(biāo)記。“他蹲下來,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濕的劉海,“你守著爹,要是他醒了...“聲音突然哽住,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告訴他,昭兒很快回來。“

林汐的小拳頭攥住他的衣角。

她能感覺到哥哥的體溫透過濕衣服滲進(jìn)來,混著雨水的涼,像塊快化的糖。“哥,“她把臉貼在他胸前,木雕魚的鱗片隔著兩層布硌著她,“你要是看見李二小子,記得給他帶塊烤紅薯。“

沈昭走出倉庫時,雨幕正被風(fēng)撕成斜斜的線。

他把火把舉過頭頂,火焰在雨里掙扎著,像朵隨時會熄滅的紅蓮。

泥地里的腳印早被雨水沖得模糊,他沿著田埂走,每一步都陷進(jìn)齊踝的泥漿里,褲腳很快糊滿了紅土。

“有人嗎?“他的呼喊被風(fēng)卷著撞上山壁,又撞回來,成了細(xì)碎的回音。

轉(zhuǎn)過山坳時,火把突然照亮棵歪脖子老槐——樹底下蜷著團(tuán)黑影,是個裹著破毯子的老人。“大爺!“沈昭撲過去,雨水順著下巴砸在老人肩頭,“我背您去倉庫!“

倉庫里,林汐把最后半塊烤紅薯掰成小塊,放在父親唇邊。“爹,“她用指尖沾了點(diǎn)溫水,擦他干裂的嘴唇,“這紅薯可甜了,您嘗嘗?“父親的喉結(jié)動了動,卻沒力氣張開嘴。

她把紅薯收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去給張嬸換藥,藥汁滴在傷處時,張嬸倒吸冷氣的聲音讓她想起哥哥給她挑刺時的模樣。

后半夜的雨突然輕了些。

林汐蹲在破窗邊,望著外面的雨幕——不是那種劈頭蓋臉的砸,倒像誰把水瓢換成了篩子,一滴一滴往下漏。

她看見遠(yuǎn)處有火光在晃動,像顆忽明忽暗的星子,知道那是哥哥回來了。

“阿汐,“張嬸突然輕聲喚她,“你看天。“林汐抬頭,雨幕最深處浮著層若有若無的青灰色,像塊被水洇開的墨。

風(fēng)裹著濕土香吹進(jìn)來,卷走了些潮氣,她聽見屋檐下的雨珠落進(jìn)水缸,“叮咚“、“叮咚“,像誰在敲小銅鈴。

倉庫門被撞開的瞬間,冷風(fēng)卷著雨水灌進(jìn)來。

沈昭的褲腿全是泥,懷里卻穩(wěn)穩(wěn)托著個老人。“李大爺找到了!“他的聲音帶著笑,混著雨水的涼,“他說在槐樹下睡了半宿,要不是我喊...“

林汐沖過去接老人時,瞥見哥哥發(fā)梢滴下的雨水里,有幾點(diǎn)碎金在閃。

她抬頭看天,雨幕不知何時變薄了,東邊的云隙里漏出絲微光,像根細(xì)金線,正慢慢抽開暗夜里的帷幕。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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