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兩人說著話往家走,路過村口的老井時,林汐突然停住腳步。

井沿上落著只紅尾雀,正歪著腦袋看他們。

她想起昨夜的夢——紅鯉姑娘在井里跳舞,尾巴掃起的水花都是甜的。

此刻井里的水面晃著兩人的影子,沈昭的影子里映出衣袋鼓起的形狀,林汐的影子腕間,月白帕子上的紅鯉正隨著水波輕輕搖晃。

“哥哥,“她指著井里的影子,“你看,紅鯉在游泳呢。“

沈昭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

水面上,兩塊紅鯉的影子——一塊在他衣袋,一塊在她腕間——仿佛真的游到了一起,尾鰭相觸,像句沒說完的話。

他張了張嘴,想告訴她那是母親留下的信物,可最終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那是阿娘在天上看我們呢。“

到家時,灶房的煙囪正冒著細煙。

林汐蹦著跑進門,卻在門檻前剎住腳步——父親倚在竹椅上,咳得整個人都在抖,手里的藥碗晃得厲害,藥汁灑在青石板上,像灘褐色的淚。

“阿爹!“林汐撲過去,把藥碗接在手里,“我來端,我來端!“

沈昭跟在后面,看見父親抬起的臉——眼窩陷得更深了,嘴唇白得像新下的雪。

他摸了摸衣袋里的信,那上面父親的字跡還清晰:“昭兒,阿爹怕是等不到入秋了。

阿汐的身世,玉佩里藏著答案......“

“昭兒,“父親喘著氣笑,“風箏放得高嗎?“

“高得能碰到云。“沈昭走過去,替父親攏了攏被風吹開的外衣。

春夜的風已經有些涼了,灶房里的柴火堆只剩小半,他想起昨夜林汐蜷在他懷里說“哥哥的背比暖爐還熱“,突然覺得這個春天,比往年都短。

林汐把藥碗湊到父親唇邊:“阿爹快喝,喝了就不咳了。

我今晚睡您床頭,您一咳我就給您捶背。“

父親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那雙手瘦得只剩骨頭,卻還是暖的:“阿汐乖。“他望向沈昭,目光里有千言萬語,最后只說,“昭兒,去把柴房的干松枝搬些來,夜里要涼。“

沈昭應了一聲,轉身往柴房走。

月光從檐角漏下來,照在柴堆上——那堆他前天才劈好的干松枝,已經少了小半。

他蹲下來搬柴,指尖觸到最底下一根松枝,上面還沾著新鮮的木屑,像極了去年冬天,父親咳得站不穩,卻硬撐著幫他劈柴時,濺在他手背上的木屑。

春風卷著灶房的藥香吹過來,沈昭突然想起父親說的“該落的時候總得落“。

他望著懷里的干松枝,想起今夜林汐會蜷在父親床頭,想起明天要去山里采枇杷葉,想起衣袋里那封帶血的信——有些事像風箏,該收線的時候,總得收。

而灶房里,林汐正踮著腳去夠檀香爐。

銅鯉在她指尖涼絲絲的,她哈了口氣,用袖口仔細擦去爐蓋上的灰。

父親靠在椅背上,望著她忙碌的小身影,輕輕笑了。

春夜的風漸漸涼了。

灶房的火塘早熄了,竹窗被北風刮得咔嗒響,林汐縮著脖子搓手,指節凍得發紅。

她望著灶臺上涼透的藥罐,又瞥向里屋——阿爹靠在鋪了三層棉絮的竹榻上,呼吸輕得像游絲,連咳了半夜的勁頭都沒了。

“阿汐。“沈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剛把最后一捆松枝碼在灶邊,掌心還沾著松脂的清香。

少年的棉袍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此刻卻背著手站得筆直,“今晚...跟哥哥擠一個被窩睡吧。“

林汐的耳尖瞬間紅透,小手指絞著被角,聲音細得像蚊鳴:“柴、柴火不夠了么?“

沈昭望著灶膛里最后一點火星,喉結動了動——昨兒去后山砍的松枝,大半都用來煎藥了,剩下的得留著明早給阿爹熬藥。

他蹲下來與妹妹平視,指尖輕輕碰了碰她凍得發青的耳垂:“火塘留著給阿爹煨藥,咱們擠一擠,比火盆還暖。“

林汐咬著嘴唇點頭,跟著哥哥進了里屋。

沈昭的被窩帶著太陽曬過的味道,鋪的是去年阿娘織的粗布被單,邊角繡著歪歪扭扭的并蒂蓮。

林汐剛縮進去,就被少年帶著體溫的胳膊圈住,整個人像掉進了熱烘烘的麥垛里。

“冷不冷?“沈昭的聲音悶在她發頂。

他把妹妹的腳往自己腿彎里帶了帶,隔著一層薄布,能摸到她腳底板的涼,像塊冰碴子硌著他。

少年皺了皺眉,干脆把自己的棉褲往上卷了卷,讓她的小腳直接貼在自己小腿上,“這樣暖些。“

林汐的臉更燙了,可腳底板卻像泡進了溫酒里,慢慢漫開暖意。

她聽見哥哥的心跳聲,一下,兩下,比村口老鐘還穩當。

想起白日里阿爹咳得直不起腰時,也是這樣的心跳聲,一下下撞著她的后背——那回她蜷在哥哥背上采藥,他走了二十里山路,一滴汗都沒讓她沾著。

“哥哥的背比暖爐還熱。“林汐忽然輕聲說,是去年冬夜縮在他懷里說過的話。

沈昭的胳膊緊了緊,下巴蹭到她發頂:“那阿昭的被窩,要比背還熱。“

林汐閉著眼笑,手指悄悄勾住哥哥腰帶上的玉佩——那是阿娘留下的,白天放紙鳶時,她摸過一回,被沈昭輕輕拍開手。

此刻玉佩隔著兩層布貼著她的掌心,溫溫的,像塊會呼吸的玉。

不知過了多久,林汐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忽然感覺手背被搓了搓。

她睜眼,就見哥哥半側著身子,一只手還攥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他的呼吸均勻,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可掌心卻還在一下一下地搓著她的手背,像是怕她冷醒了。

“哥哥...“林汐啞著嗓子喚他,喉嚨里像塞了團棉花。

沈昭沒睜眼,嘴角卻翹了翹,把她往懷里攏了攏:“睡吧,阿汐。“

林汐閉著眼往他頸窩里鉆了鉆,聽著窗外北風卷著雪粒子打在竹簾上,沙沙的,像誰在偷偷撒糖霜。

她聞見哥哥身上的松香混著藥味,突然想起白日里阿爹摸她手時說的話:“阿汐要記著,這世上最暖的,不是火盆,是人心。“

此刻她的心跳撞著哥哥的心跳,一下,兩下,像兩顆裹了蜜的紅果,在寒冬里焐得發燙。

后半夜風停了。

林汐在淺眠中聽見竹檐上有細碎的響動,像誰在輕輕抖落棉絮。

她往哥哥懷里縮了縮,把臉埋進他肩窩,那里還留著白日里曬過太陽的味道。

迷迷糊糊間,她聽見哥哥低低的嘆息,混著雪花落在青瓦上的輕響,像春汛前融冰的聲音。

等再睜眼時,天還沒亮透。

林汐望著窗紙上透進來的微光,突然發現那光不是尋常的青灰,而是一片淡淡的、柔軟的白。

她推了推哥哥的肩膀:“哥哥,窗...窗戶在發光。“

沈昭揉著眼睛坐起來,掀開簾子的瞬間,兩人都屏住了呼吸——院里的梅樹裹著雪,枝椏像蘸了蜜的糖畫;竹籬笆成了白珊瑚,連檐角的冰棱都掛著星星似的雪沫。

昨夜的北風不知何時停了,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只余雪落的聲音,細得像阿爹病中最輕的那聲嘆息。

林汐扒著窗沿往外看,鼻尖貼著冷玻璃,哈出的白氣模糊了一片:“哥哥,雪把月亮揉碎了撒下來了么?“

沈昭替她系好斗篷帶,指尖觸到她凍得冰涼的耳垂,突然想起衣袋里那封帶血的信。

信里說阿汐的身世藏在玉佩里,說他要做她一輩子的傘。

此刻窗外的雪還在落,落得那么輕,那么靜,像命運在悄悄鋪展一卷素帛,等著寫上新的故事。

“阿汐,“他蹲下來給她系棉鞋,“等雪停了,哥哥帶你去后山看冰瀑,比去年的還好看。“

林汐歪著頭笑,發頂的絨球跟著晃:“拉鉤?“

沈昭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指節上還留著白日劈柴的細痕:“拉鉤。“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了,把竹門的縫隙都填得嚴嚴實實。

灶房里的藥罐在文火上煨著,飄出淡淡的苦香,混著雪的清冽,漫進臥房的每一個角落。

林汐趴在哥哥背上數雪花,數著數著就困了,把臉貼在他后頸,那里還留著被窩里的余溫,像塊永遠焐不化的暖玉。

第二日清晨,林汐是被鼻尖的冷意凍醒的。

她迷迷糊糊睜眼,就見沈昭正俯身在替她掖被角,睫毛上還沾著細雪——原來他不知何時起了床,開了半扇窗,正往她床頭的陶甕里裝新雪。

“阿汐醒了?“沈昭回頭,眉梢的雪粒落進眼里,他也顧不上擦,指尖還沾著冰碴子,卻先摸了摸她的額頭,“雪停了,太陽在化雪呢,院子里亮得能照見人影。“

林汐立刻掀了被子坐起來,棉襪剛觸到地面就縮了回來:“好涼!“話音未落,整個人被沈昭打橫抱了起來。

少年的棉袍外還罩著件粗麻坎肩,前襟結著冰珠,懷里卻裹著個銅手爐,貼在她后腰上暖烘烘的。

“哥哥偷藏了手爐?“林汐戳了戳那方被捂得溫熱的銅器,眼睛彎成月牙。

沈昭把她放在門檻上,自己蹲下來給她系兔毛護膝:“昨兒阿爹說你腳涼,我半夜起來用松脂封了陶甕,存了半甕熱灰。“他抬頭時,鼻尖被凍得通紅,“先看雪,看完回來烤火,阿爹還在熬藥,說等咱們玩夠了,要喝紅糖姜茶。“

院中的雪足有半尺厚,梅枝上的積雪被陽光一照,像綴了滿樹碎鉆。

林汐剛踩出第一個腳印,就“哎呀“一聲撲進沈昭懷里——她的小棉鞋陷進雪窩,整只腳都濕了。

沈昭蹲下來替她拍掉鞋上的雪,自己卻脫了外袍鋪在雪地上:“坐這兒堆雪人,哥哥去搬塊圓石頭當底座。“

林汐揪著他的坎肩不松手:“我要和哥哥一起搬!“

于是兩人哈著白氣,一個推一個拉,把塊磨盤大的雪團滾到墻根。

沈昭用樹枝在雪團上畫眼睛,林汐就踮腳往“雪人“頭頂插梅枝——那是她偷偷摘的,阿爹說梅樹要留著開花,可她覺得雪人戴梅花才好看。

末了沈昭從懷里摸出顆紅果,按在雪人鼻尖上,林汐立刻拍手:“像阿爹熬的糖葫蘆!“

打雪仗時沈昭故意跑慢些,林汐攥著雪團追得氣喘吁吁,卻總也砸不中他。

直到少年背對著她蹲下,她才“嘿“地一聲撲上去,兩人滾進雪堆里,沈昭的棉袍沾了雪水,林汐的絨帽歪到耳朵根,發梢結了冰碴子,倒都笑得直不起腰。

“阿昭、阿汐——“里屋傳來輕弱的呼喚。

林父倚在門框上,手里端著陶碗,碗里的姜茶騰著熱氣,“莫要瘋跑了,仔細凍著。“

林汐立刻從雪堆里爬起來,蹭了沈昭一身雪:“阿爹!

我給雪人戴了梅花,比你去年畫的還好看!“她跑過去要扶父親,卻被沈昭搶先一步托住林父胳膊。

少年的手勁很穩,像棵悄悄抽枝的青竹,把病弱的男人慢慢扶回火塘邊。

晚餐是紅薯粥配腌雪里蕻,林父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

他望著跳動的灶火,枯枝在膛里噼啪作響,火星子往上躥,像極了林汐方才追著跑的雪粒子。“阿昭,“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棉絮,“過些日子,你該去鎮上學堂了。

王夫子說你識字快,能考童生。“

沈昭正給林汐吹涼粥碗,手頓了頓:“阿爹的藥還沒吃完,我走了誰上山采藥?“

“阿爹的病...“林父咳嗽起來,用帕子掩著嘴,指節攥得發白,“怕是要拖些日子。

可阿汐要讀書,要學針線,總不能跟著我喝一輩子苦藥湯。“他轉頭看向林汐,小姑娘正捧著粥碗,睫毛上還沾著玩雪時的水痕,“阿汐最乖了,阿爹要是...要是起不來床,你能給阿爹擦臉、換帕子么?“

林汐的粥碗“當啷“一聲磕在桌上,粥湯濺在她護腕上,她卻像沒知覺似的,撲進林父懷里:“阿爹不會起不來!

我天天給你煎藥,藥渣倒在梅樹下,梅樹會替阿爹擋病的!“她的眼淚砸在林父粗布衫上,洇出個深色的小圈。

沈昭伸手抹掉妹妹臉上的淚,自己眼眶卻紅了。

他把林汐的粥碗重新捧起來,吹得更慢了些:“阿爹,我明兒就去后山砍二十捆松枝,夠煨半個月的藥。

學堂的事...等開春再說。“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墻角的破木箱上——那里壓著他藏了半月的束脩銀,是替獵戶抄家書攢下的。

飯后林汐搶著刷碗,沈昭就搬了條矮凳坐在火塘邊,替父親補棉鞋。

針腳歪歪扭扭的,倒比他去年補的強了許多。

林父靠在椅背上打盹,呼吸輕得像落在窗紙上的雪。

林汐刷完碗,偷偷把半塊烤紅薯塞進哥哥手里——那是她午飯時藏在灶膛里的,此刻還帶著余溫。

沈昭咬了一口紅薯,甜得嗓子發緊。

他望著妹妹踮腳把最后一只碗放進木柜,發頂的絨球隨著動作晃啊晃,突然想起昨夜那封帶血的信。

信里說林汐不是他親妹,說他要護她周全。

可此刻她凍紅的指尖還沾著洗鍋水,睫毛上掛著水珠,哪里像是什么需要藏著掖著的秘密?

他低頭補鞋,針戳破了手指,血珠落在鞋面,倒像朵開得正好的紅梅。

“哥哥看!“林汐突然指著窗外。

沈昭抬頭,就見方才還晴得透亮的天,不知何時聚起了烏云。

那云黑得沉,像有人打翻了墨缸,正從后山方向漫過來。

風卷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急急忙忙翻書,要翻到某頁驚心動魄的故事。

林汐湊到窗前,鼻尖抵著玻璃:“要變天了么?“

沈昭把她拉回火塘邊,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許是要下夜雨。“他望著窗外越壓越低的云,突然想起白日里堆的雪人——此刻那紅果鼻尖該被凍得更紅了吧?

像極了林汐方才哭紅的眼睛。

灶膛里的枯枝“轟“地炸開,火星子躥得老高,轉瞬又熄滅在黑暗里。

灶膛里最后一塊枯枝“噼啪“炸響時,第一聲雷就砸下來了。

林汐正踮腳往木柜頂層放最后一只粗瓷碗,腕骨撞在柜沿上的疼還沒來得及冒出來,那雷聲便像劈在頭頂似的,震得她手一抖,碗“當啷“磕在柜角。

她本能地縮成小團,轉身時發頂的絨球掃過沈昭的下巴——哥哥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掌心還沾著補鞋的線頭。

“阿昭哥!“她帶著哭腔撲過去,額頭抵在他洗得發白的青布衫上。

雨水混著雪粒子的腥氣從窗縫鉆進來,裹著她后頸的涼,比去年冬夜狼嚎時還嚇人。

沈昭的手指剛被縫衣針戳破,血珠還凝在指腹,此刻卻輕輕覆住妹妹發頂。

他能感覺到她的小身子在抖,像被暴雨打濕的雀兒,連帶著他的心跳都亂了節奏。

窗外的云壓得更低了,黑沉沉漫過后山松尖,把最后一絲天光都吞了去,火塘里的光便顯得格外暖,在林汐發梢鍍了層金。

“不怕不怕。“他聲音放得比給父親喂藥時還輕,另一只手撫過她后頸被冷水激出的雞皮疙瘩,“雷是云在吵架呢,吵累了就歇了。“可話音未落,第二聲雷更近了,炸得窗紙簌簌響,林汐的指甲幾乎要掐進他手背。

沈昭低頭,看見妹妹睫毛上掛著方才刷碗時濺的水珠,此刻被嚇出的淚混著,在眼下洇出兩片濕痕。

他想起白日里在學堂聽先生講《山海經》,說雷澤有雷神,龍身人頭,鼓腹則雷。

可此刻他倒希望那雷神是個慈眉善目的老神仙,別嚇著他的小阿汐。

“阿爹睡了。“林汐突然抽噎著抬頭,眼睛往火塘邊的竹椅望——林父歪在椅背上,呼吸輕得像落在窗紙上的雪,棉鞋還搭在他腳邊,沈昭補到一半的針腳在火光里泛著淺黃。

沈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心尖猛地一揪。

父親的床就挨著后窗,若是雨水滲進來...他又想起前日替王獵戶抄家書時,那漢子說后山的溪澗漲得兇,說今年的雪水化得早。

“阿汐乖,坐火塘邊烤手。“他把妹妹往火塘旁的草墊上按,順手撥了撥炭灰,讓火星子旺些,“哥哥去看看后窗的油布,別讓雨漏進來淋著阿爹。“

林汐立刻攥住他的衣袖:“我跟你去!“

“外頭風大。“沈昭蹲下來與她平視,指腹蹭掉她臉上的淚,“你守著阿爹,要是他醒了,就把灶上溫的藥端給他。

哥哥很快回來。“

林汐咬著嘴唇點頭,手指卻仍攥著他衣角不肯放。

沈昭低頭在她額角親了親,那是母親臨終前教他的,說這樣能把勇氣傳給小娃娃。

他起身時碰倒了矮凳,“哐當“一聲,林父在竹椅上動了動,卻沒醒。

蓑衣掛在門后,草繩繩結還帶著他昨日編時的溫度。

沈昭剛掀開布簾,冷風就裹著雨珠子劈頭蓋臉砸進來。

他瞇起眼,看見院角的梅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白日里堆的雪人早沒了紅果鼻尖,只剩兩個煤塊眼睛在雨里發暗,像極了林汐方才哭紅的眼。

后窗的油布果然被風掀開了一角,雨水順著磚縫往里淌,在泥地上積了個小水洼。

沈昭踮腳拽油布時,雨順著蓑衣領口灌進去,冰得他脊背發涼。

他摸出懷里的麻繩——這是今早替張嬸子捆柴火時順的半根——把油布邊角死死系在窗欞上。

風裹著雨打在臉上,他卻笑了,想起林汐總說他像老母雞護崽,此刻倒真像那么回事。

等他返身往屋里跑時,褲腳早濕透了,草鞋里浸著水,每一步都“吱呀“響。

布簾掀開的剎那,他看見林汐正跪在草墊上,把父親的棉鞋往火塘邊挪,小身板擋在鞋前,像只護食的小貓。

“哥哥!“她抬頭,眼睛亮得像火塘里的星子,“我把阿爹的鞋移過來烤了,你看,沒淋到雨!“

沈昭的喉嚨突然發緊。

他扯下蓑衣甩在門后,水珠濺在泥地上,開出一串小水花。

林汐已經搬了條凳子過來,拍著凳面喊:“快坐!

我給你捂手!“

他坐下時,林汐立刻把凍得通紅的小手塞進他掌心里。

他的手被雨水泡得冰涼,她的卻帶著火塘的暖,像兩塊熱乎的小年糕。

他摸了摸衣袋,摸到那個裹在粗布里的小物件,邊角磨得有些毛了,是他這半月在學堂背書時偷偷刻的。

“阿汐。“他掏出那東西,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雨珠,“給你的。“

林汐睜大眼睛,接過的剎那,指尖觸到木頭的紋路——是魚,尾巴卷著,眼睛處還刻了個小凹點,像嵌了顆星子。

“打雷的時候,它替你壯膽。“沈昭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血信里的話:“林汐非你親妹,務必護其周全。“可此刻她捧著木雕的樣子,發頂的絨球還滴著方才烤火時蒸出的小水珠,哪里像需要藏著掖著的秘密?

倒像他心尖上的一顆糖,甜得人發慌。

“它叫什么呀?“林汐把木雕舉到火塘邊,魚身被映得暖黃,“像不像村頭老槐樹下的小池塘里,那條總追著花瓣跑的紅鯉?“

沈昭望著她睫毛上跳動的火光,突然伸手替她把歪了的絨球理正:“就叫...勇氣魚吧。“

雨還在窗外嘩嘩下著,打在油布上像敲著面小鼓。

林汐把木雕貼在胸口,那里能摸到她咚咚的心跳,和著雨聲,像首沒詞的歌。

沈昭望著她發亮的眼睛,突然覺得這雨下得真好——至少此刻,他們兄妹倆擠在火塘邊,父親在竹椅上安睡,懷里的木雕帶著妹妹的體溫,連空氣里都飄著烤紅薯的甜香。

直到后半夜雨勢漸小,林汐抱著木雕在他腿上睡熟了,沈昭才輕輕把她抱到床上。

他替她掖被角時,木雕從她懷里滾出來,落在席子上。

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得魚身的紋路清晰可見——他刻的時候特意多雕了幾片鱗,想著等阿汐長大些,或許能看出那是紅鯉的模樣。

窗外,后山的溪澗正漲著水,在黑夜里發出悶響,像誰在翻一本舊書,翻到某頁驚心動魄的故事。

林汐是被鼻尖縈繞的木香喚醒的。

那是哥哥木雕上的氣味,混合著松煙與新鋸的木屑,正隨著她的呼吸鉆進胸腔。

她迷迷糊糊摸向身側,觸到涼席上那塊溫潤的木魚——原來方才不是夢,哥哥真的送了她勇氣魚。

窗外的雨還在淅瀝,卻比先前輕了些。

火塘里的余燼映得木魚泛著暖光,林汐盯著魚身細密的鱗紋,忽然想起哥哥補鞋時弓著背的模樣,想起他刻木雕時指尖被刀劃的小血珠——原來他說“在學堂背書“都是騙她的,定是夜里偷偷刻的。

她的小胸脯突然脹得發疼,像揣了只撲棱棱的雀兒。

阿昭哥總把好的都留給她,她也該為他做些什么。

林汐輕手輕腳爬下床,棉襪踩在泥地上涼絲絲的。

父親還在竹椅上沉睡,沈昭蜷在屋角的草席上,脊背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她扒著門框往廚房望,灶臺上還剩半塊老南瓜,甕里有前日張嬸子送的玉米糝——對了,哥哥最愛喝南瓜玉米湯。

木凳被她拖得“吱呀“響,林汐嚇了一跳,扭頭看沈昭是否被驚醒。

少年只是翻了個身,手臂搭在眼上,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她吐了吐舌頭,踮著腳爬上灶臺。

瓦罐邊沿沾著昨晚的鍋巴,她用指甲摳了半天,又往罐里添了三瓢水——阿昭哥說過,三瓢水剛好夠兩人喝。

南瓜切得歪歪扭扭,有幾塊厚得像小磚,有幾塊薄得能透光。

林汐捧著瓜塊往罐里放時,手腕被熱氣燙了一下,她“嘶“地吸口氣,卻舍不得松手,直到最后一塊瓜“咚“地落進水里才甩著手吹氣。

鹽罐放在梁上的竹籃里,她搬來搗衣的石杵墊腳,指尖剛夠到籃沿,竹籃卻“嘩啦“晃起來,半把鹽粒“簌簌“掉進罐里。

“阿汐?“

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得她差點摔下石杵。

沈昭披著外衣站在廚房門口,發梢還滴著水——他定是起夜發現她不在,又去院外找了一圈。

林汐慌忙把石杵踢到灶臺下,可沾著南瓜汁的手指、褲腳的泥印、還有罐里飄著的鹽粒,早把秘密掀了個底朝天。

“我...我想給哥哥煮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盯著自己沾著面粉的腳尖,“阿爹說喝熱湯就不冷了...“

沈昭的喉結動了動。

他看見灶臺上東倒西歪的瓜塊,看見她被燙紅的手腕,看見竹籃里撒落的鹽粒——原來他的小阿汐,連夠鹽罐都要搬石杵。

他走過去,把她從石杵上抱下來,掌心覆在她被燙的地方輕輕揉:“疼不疼?“

林汐搖頭,眼睛卻往瓦罐里瞄。

沈昭舀起一勺湯,黃澄澄的湯里浮著半粒沒化開的鹽,喝到嘴里咸得舌尖發顫。

可他還是瞇著眼睛咽了下去,又舀了第二勺:“甜,比張嬸子做的還甜。“

“騙人。“林汐抽了抽鼻子,“我把鹽撒多了。“

“阿汐的心意比蜜還甜,咸點怕什么?“沈昭把湯碗塞進她手里,“你也喝,哥哥陪你一起。“

瓦罐在兩人之間傳來傳去,林汐喝到第三口時,突然噗嗤笑了:“哥哥的眉毛都皺成小包子了。“

“那是被熱湯燙的。“沈昭揉亂她的發頂,看她眼睛彎成小月牙,看她沾著湯漬的嘴角,突然覺得這罐湯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貴。

后半夜雨徹底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在窗紙上涂了層銀。

林汐蜷在沈昭懷里,木雕魚被她攥在手心,體溫把木頭發捂得溫熱。

“阿昭哥。“她的聲音像沾了露水的草葉,“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怎么辦?“

沈昭的手指頓在她發間。

他想起白日里王獵戶說的溪澗漲水,想起父親咳血時染紅的帕子,想起那封夾在《山海經》里的血書——林汐不是他親妹,是被抱養的女嬰。

可這些他都不能說,不能嚇著他的小阿汐。

“不會分開的。“他把她往懷里攏了攏,下巴抵著她發頂,“就算被大風吹散,被河水沖開,哥哥也會順著你腕上的銀鈴找,順著你喊'阿昭哥'的聲音找,就算翻遍千山萬水,也要把我的小阿汐找回來。“

林汐的腕上確實有個銀鈴,是母親臨終前給她戴的,輕輕一晃就“叮鈴“響。

她把鈴鐺貼在沈昭心口,那里的心跳聲像擂鼓,一下一下敲著她的耳膜:“拉鉤?“

“拉鉤。“沈昭伸出小拇指,和她的勾在一起,“一百年不許變。“

窗外的溪澗還在漲水,比夜里更兇了些,水聲裹著石子滾動的“嘩啦“響,像有千萬只手在扯著山根。

沈昭聽著那聲音,替林汐掖了掖被角。

他想起前日在河邊洗衣服時,看見上游漂來一截斷木,想起村頭老槐樹下的土地祠,神像腳下不知何時積了水——這些他都沒告訴阿汐,只在心里盤算著,明日要去后山看看,要把存糧再往高處挪挪。

后半夜,林汐抱著木雕魚睡熟了,嘴角還沾著湯漬。

沈昭坐在草席上,望著窗外泛白的天際線,聽見遠處傳來村長家的銅鑼響——那是敲得比往日更急的調子,一聲接一聲,像在敲他的太陽穴。

作者努力碼字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烟台市| 商水县| 包头市| 崇文区| 奉贤区| 灵山县| 建水县| 尚志市| 义马市| 独山县| 定州市| 开化县| 新密市| 雷山县| 泸州市| 凭祥市| 银川市| 津南区| 新绛县| 天镇县| 上杭县| 龙州县| 通江县| 甘洛县| 宜章县| 蓬莱市| 房山区| 罗定市| 建宁县| 河西区| 佳木斯市| 九江市| 密山市| 石楼县| 古蔺县| 阜新| 光山县| 岫岩| 临泉县| 定结县| 饶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