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谷雨，弄堂里的梧桐樹正抽新芽，嫩綠的葉片在晨風中沙沙作響。林婉踩著青石板往巷口走，鋁制飯盒里裝著奶奶新腌的芥菜，準備送給紡織廠的陳阿姐。對方昨兒幫她頂了半小時班，好讓她帶奶奶去看郎中。

路過顧沉舟家門口時，她聽見屋里傳來咳嗽聲。林婉停下腳步等了一會然后小心的朝院子里望去，便看見顧沉舟母親扶著門框咳得直不起腰。

“顧嬸，您該去找郎中拿點咳嗽藥。“她趕忙走上前，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個紙包，“這是白芥子，煎水喝管用。“

顧嬸接過紙包，眼里泛起淚光：“婉婉啊，沉舟那孩子昨兒又去碼頭扛包了......“話未說完，被劇烈的咳嗽打斷。林婉心里一緊，想起昨夜看見他襯衫后背浸著汗堿，原來洋行的薪水根本不夠給母親治病。

“您歇著，我去給您煎藥。“她扶顧嬸進屋，土灶上還溫著半碗剩飯，旁邊擱著個破搪瓷缸，里面泡著草根。墻角堆著幾雙補了又補的布鞋，其中一雙繡著“平安“二字。

等林婉煎好藥出來，顧沉舟正巧回來，額角掛著汗珠，藏青長衫搭在臂彎里，露出里面洗得發灰的背心。看見她，他愣了愣，耳尖迅速泛紅：“林小姐......“

“顧先生又去做兼職了？“林婉看著他肩頭的汗漬，想起紡織廠男工們扛布卷時的模樣，“碼頭活重，當心傷著腰。“

顧沉舟邊低頭擦汗邊說：“洋行最近沒生意，總得賺點外快。“他忽然想起什么，從褲兜摸出顆水果糖，糖紙已經攥得發皺，“給你的，橘子味。“

林婉接過糖，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老繭。這雙手昨天還在給母親縫補圍裙，此刻卻沾著碼頭的煤屑。糖塊在舌尖化開，酸甜中帶著咸澀，像生活本身的味道。

“謝謝顧先生。“林婉將糖紙折好，塞進圍裙口袋里，“顧嬸的咳嗽得趕緊治，我認識個中藥鋪的伙計，能便宜些抓藥。“

顧沉舟目光柔軟的望著她：“勞你費心了。“顧沉舟頓了頓，又道，“明日我休息，陪你去買菜吧？聽說小菜場來了批新鮮黃魚。“

林婉正要開口，弄堂里突然傳來阿毛的喊聲：“顧先生！顧先生！“報童喘著氣跑來，手里揚著張紙，“您的信！從寧波來的！“

顧沉舟臉色微變，接過信迅速塞進長衫口袋：“知道了，去買根冰棍吃吧。“他摸出枚硬幣遞給阿毛，少年歡呼著跑開。

林婉看著他不自然的神色，想起去年冬天，他曾收到過一封被撕成碎片的信，碎片上有“抓壯丁“的字樣，她猜到那是來自他老家的信。

“寧波有親戚？“她裝作不經意地問。

“嗯，“顧沉舟低頭整理長衫，袖口露出道新的劃痕，“表舅家的兒子結婚。“

林婉不再追問，“快給顧嬸喝藥吧，這會顧嬸咳得厲害”等看著顧沉舟喂顧嬸喝完藥，林婉便轉身往巷口走。路過王阿婆餛飩攤時，王阿婆揮著木勺喊：“婉婉！沉舟！來吃餛飩！今個兒鮮肉餡管夠！“

顧沉舟追上她，輕聲道：“一起吃吧，我請“

青瓷碗擱在木桌上，白霧蒸騰間，顧沉舟用竹筷替她挑去湯里的蔥花：“聽張嬸說你忌口。“

林婉驚覺他竟連自己每月初七不吃蔥的習慣都記得。

“顧先生總是這樣......“她低頭攪著餛飩，湯面上浮著的紫菜像小片紫色的云，“會讓阿婆以為我們在談朋友。“

顧沉舟忽然正色，放下筷子道：“若我每日請林小姐吃餛飩，阿婆會不會覺得我很有誠意？“

這句話讓林婉險些嗆到。她抬起頭，看見他耳尖通紅，卻仍直視著她，目光里有她從未見過的認真。弄堂里的風掀起他的長衫下擺，露出一截洗舊的灰布褲管，褲腳還沾著碼頭的泥沙。

“顧先生......“林婉剛開口，就被阿婆的笑聲打斷。

“哎呦，我們沉舟可是攢了半年錢，就為給心上人買鐲子呢！“阿婆往他們碗里添湯時，眼角笑出細密的皺紋，“上個月還問我，哪家金鋪的鐲子最結實。“

林婉的臉騰地紅了，慌忙低頭喝湯。餛飩皮滑進喉嚨，燙得她直吸氣。顧沉舟咳了兩聲，伸手替她倒了杯涼茶：“慢些，沒人和你搶。“

林婉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杯沿的缺口。抬頭看向他，發現他正用袖口替她拂開眼前的白霧，手腕上的紅繩晃動著，像團跳動的小火苗。

“阿婆總愛開玩笑。“顧沉舟輕聲說，“不過......鐲子是真的想買。“

林婉差點又被茶嗆到，慌忙放下杯子。茶水灑在圍裙上，暈開小片深色的痕跡。顧沉舟趕忙掏出手帕，想替她擦，又猛地收回手，指尖在桌下攥成拳。

這時，阿毛又跑過來了，手里揚著新到的報紙：“顧先生！快看！“

頭版標題是“華北增兵“，配圖是日軍坦克駛過長城的照片。顧沉舟臉色凝重，接過報紙迅速翻看內頁。林婉看見他指尖在“何應欽“的名字上停頓，喉結滾動了兩下。

“世道要亂了。“阿婆嘆了口氣，往爐膛里添了塊煤，“前兒個夜里，我聽見閘北方向有槍聲。“

林婉想起昨夜紡織廠的值班女工說，看見幾個穿灰布衫的人在廠門口徘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圍裙口袋，那里裝著父親留下的懷表，表蓋內側刻著“勞工神圣“四個字。

“阿婆，“顧沉舟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您明日去租界親戚家住些日子吧，閘北不安全。“

阿婆搖頭：“我這攤子離不得人，再說......“她看了眼林婉，“婉婉一個姑娘家，我不看著怎么行。“

林婉心里一暖，正要說什么，顧沉舟忽然站起來：“我去趟洋行，林小姐吃完別等我。“他將法幣擱在桌上，轉身時，長衫下擺掃過她的膝蓋。

林婉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時微微跛腳——那是上周在碼頭扛貨時扭的。阿婆收拾桌子時，輕聲嘆道：“這孩子，總把苦往肚里咽。“

下午在紡織廠，林婉的織機突然卡住，棉線斷了三根。她蹲在地上撿線頭，看見斜后方的李姐正在偷偷抹淚，午間休息時聽說她男人剛被征去閘北修工事了，說是“自愿“，實則不去就扣薪水。

“婉婉，“李姐壓低聲音，“聽說廠里要裁人了，優先裁沒成家的姑娘。“

林婉手里的線頭突然繃斷，扎得指尖生疼。林婉想起顧沉舟說的“布價要漲“，想起他袖口的補丁，想起他母親咳得通紅的臉。她沉默的摸出圍裙口袋里的糖紙，輕輕揉成一團，又慢慢展開，又揉成一團賽進口袋。如此過了半晌“婉婉，你怎么了”李姐看她半天不動輕聲叫她，“沒事”說著便繼續撿線頭接線。

下班后，林婉繞道去了中藥鋪，用自己攢的錢替顧嬸抓了三副藥。路過霞飛路時，看見茂昌洋行的玻璃櫥窗里，擺著新款的女式腕表，表盤上鑲嵌著細小的鉆石，像碎鉆般閃爍。

“林小姐。“身后忽然傳來顧沉舟的聲音，她慌忙轉身，看見他手里提著個紙包，里面露出半截紗布，“去買藥了？“

林婉點點頭，將藥包往身后藏了藏：“給奶奶抓的。“

顧沉舟看著她慌亂的模樣，忽然笑了，從紙包里拿出盒雪花膏：“給你的，茂昌客戶送的。“盒子上印著“雅霜“的字樣，包裝精美得讓林婉不敢伸手接。

“太貴重了。“林婉后退半步，腳跟碰到櫥窗下的石階，“我不用這個。“

“收下吧，“顧沉舟將盒子塞進她手里，“你的手該用些好東西。“他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繭子上，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別總說'紡織女工不配'，你比誰都配。“

林婉攥緊雪花膏盒子，指尖觸到盒蓋上的花紋，像觸到某種遙遠的、奢侈的夢。

“謝......謝謝。“林婉終于開口，聲音發顫。

顧沉舟笑了，笑得很燦爛，露出那口潔白的牙齒：“明日早上，我帶你去吃生煎包吧？霞飛路那家，聽說肉餡里有蝦仁。“

林婉剛要說話，忽然聽見遠處傳來警笛聲。幾個巡捕推著小車跑過，車上躺著個血跡斑斑的年輕人，懷里還抱著疊傳單，上面隱約可見“停止內戰“的字樣。

顧沉舟臉色一變，迅速將她拉到巷子里。他的手按在她肩頭，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傳來：“別怕，是查禁煙館的。“

林婉抬頭看著他，發現他的瞳孔里映著自己驚慌的臉，像兩汪深潭。巷口的風卷起塵土，吹得他的長衫獵獵作響。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著藍月亮肥皂和中藥的氣息，忽然覺得安心。

“顧先生......“林婉輕聲說，“你是不是......“

話未說完，巡捕的腳步聲已經遠去。顧沉舟松開手，后退半步：“不是，明日早上七點，弄堂口見。“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林婉回到弄堂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顧嬸剛好坐在門口擇菜，看見她手里的藥包，眼里泛起淚光：“沉舟說，是你幫著抓的藥？“

“順路而已。“林婉將藥包遞給她，“顧嬸，您勸勸顧先生，別再去碼頭扛包了，傷身。“

顧嬸嘆了口氣，放下菜籃：“他爹就是在碼頭累死的，他偏要走老路......“老人抹了把淚，

“婉婉啊，“顧嬸握住她的手，“我看沉舟對你上心，你......“

“顧嬸！“林婉慌忙打斷，臉漲得通紅，“我們只是鄰居......“

老人笑了，笑得很慈祥：“傻姑娘，我這把年紀，什么沒見過？他每天早上都要在窗口看你出門，晚上也要等你回來才肯睡。“

林婉的心跳得厲害，像有只小兔子在胸腔里亂撞。她想起每天清晨，路過他家時，總能要么他在門口，要么就聽見窗戶輕輕推開的聲音，原來他一直在看她。

“我......“她想辯解，卻不知說什么好。遠處傳來賣桂花糖的吆喝聲，甜膩的香氣飄進弄堂。顧嬸松開她的手，指了指她衣襟：“瞧，手絹都快掉出來了。“

她低頭看，兜里的手絹不知何時竟然漏出來了大半截，漏出的部分上繡著的花朵此時格外美麗。

這一晚，林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雪花膏，在月光下打開蓋子，挖出一點抹在手上。淡淡的香氣彌漫開來，像春天里的第一朵花開。

想起顧沉舟說“你比誰都配“，她忽然想哭。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粗布圍裙、補丁衣服、長滿繭子的手，從未想過自己也能擁有這樣精致的東西。

窗外，顧沉舟的窗戶透出微光，像顆永不熄滅的小星。她聽見他在咳嗽，咳得很輕，像是怕吵醒別人。想起顧嬸說他“總把苦往肚里咽“，她的心忽然揪得生疼。

林婉忽然坐起來，摸出針線筐，從抽屜里取出塊藍布，那是她攢了半年的布料，原本想做件新旗袍的。此時剪下一塊，仔細縫成個口袋，又在上面繡了朵桂花。

凌晨三點，她悄悄起床，將做好的護腰塞進顧沉舟的信箱。護腰里絮著棉花，邊緣繡著“平安“二字，針腳細密得像她的心事。

回到床上時，林婉終于露出微笑。窗外的月光很柔，像塊化不開的糖霜，輕輕蓋在弄堂的屋頂上。她聞著手上的雪花膏香氣，漸漸入睡，夢里有個聲音在說：“甜的，都是甜的。“

次日清晨，林婉走到弄堂口時，看見顧沉舟已經等在那里。他穿著干凈的藏青長衫，頭發梳得很整齊，腰間的紅繩換成了她繡的護腰，露出一小截藍色的邊。

“早。“他笑著遞來顆桂花糖，糖紙在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昨兒半夜收到個禮物，猜猜是什么？“

林婉低頭看著他腰間，嘴角微微上揚：“不知道。“

顧沉舟忽然湊近，壓低聲音：“是個會開花的口袋，里面還藏著句話。“

林婉抬頭看他，發現他的眼睛里有晨光在跳動，像兩顆小小的太陽。糖塊在舌尖化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甜，甜得她眼眶發熱，甜得她想落淚。

“林小姐，“顧沉舟輕聲說，“等攢夠三十塊法幣，我帶你去霞飛路吃西餐，好嗎？“

林婉點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弄堂里的風卷起梧桐絮，落在顧沉舟的長衫上，像撒了把碎鉆。遠處，王阿婆的餛飩攤已經升起白霧，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這一日的陽光格外明亮，照在青石板上，照在餛飩攤的青瓷碗上，照在兩個并肩而立的身影上。林婉忽然覺得，哪怕世道再難，只要有這樣的晨光、這樣的人，就值得好好活下去。

因為有些東西，是任何戰亂都奪不走的——比如掌心的溫度，比如眼里的星光，比如，一顆糖里藏著的整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