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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芒種

1935年芒種,魔都的梅雨季來得格外早。青石板縫里的青苔吸飽了水汽,在磚墻上洇出深淺不一的綠痕。林婉正抱著洗凈的工裝往家走,忽然聽見顧沉舟家門口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沉舟!你就非要走這條路嗎?”顧嬸的咳嗽聲混著雨聲傳了過來,“你爹當年怎么死的?你忘了?”

林婉趕忙停下腳步,看向顧沉舟家門口,只看見顧沉舟正背對著門,藏青色長衫下擺滴著水,手里攥著封撕開的信。林婉認得那信封上的寧波郵戳,上周她看見過他將熬夜替洋行抄賬本賺的三塊銀元往一樣的信封里面塞過。

“姆媽,我自有分寸。”顧沉舟的聲音壓得很低,“再過三個月,等我攢夠您的藥錢……”

“藥錢!藥錢!”顧嬸劇烈咳嗽著,“你當碼頭那些豺狼虎豹會等你攢錢?上個月趙阿大被鐵鉤穿了手掌,現在還在流膿呢!”

林婉攥緊手里的工裝,指節因用力泛白。她想起昨夜路過碼頭時,看見顧沉舟扛著麻包在雨里踉蹌,肩膀上的血痕透過薄衫滲出來,像朵開敗的山茶。

“婉婉?”顧嬸忽然看見不遠處的人影,“你……進來坐?”

顧沉舟猛地轉身,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滴落,在喉結處凝成顆晶瑩的水珠。他腰間系著的護腰已經洗得發白,繡著的“平安”二字卻依然清晰,像兩枚釘進皮肉的圖釘。

“顧嬸,我……”林婉舉起手里的工裝,“您等等”說著便往家里跑去,不一會林婉抱著個搪瓷缸回來了“給您拿了點枇杷膏,陳阿姐說潤肺。”

顧嬸接過缸子,眼眶泛紅:“你這孩子,總是這么貼心……”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只能顫巍巍扶著墻坐下。

林婉忽然注意到顧沉舟默默的走到井臺邊洗手,他指尖沾著的煤屑被雨水沖開,露出了掌心里新添的傷口,像條細小的蜈蚣趴在蒼白的皮膚上。

“我去生爐子吧。”她輕聲說著便轉身走進了潮濕的廚房。土灶臺上擺著半碗冷掉的粥,旁邊擱著個紙包,露出“消痛散”三個字。她想起今早路過中藥鋪時,聽見伙計說這藥貴得嚇人,需得用虎骨做藥引。

爐膛里的火升起來的時候,顧沉舟走了進來,手里拿著塊干毛巾:“頭發濕了,擦一擦吧。”

他的指尖幾乎要碰到林婉的發梢,卻在最后一刻蜷起了手指,將毛巾塞進林婉手里。林婉聞到他身上混著雨水和鐵銹的味道,比往日多了絲苦澀,像浸了鹽水的粗布。

“顧先生……”她盯著顧沉舟掌心的傷口,“碼頭的活,別做了吧。”

顧沉舟垂眸看著跳動的爐火,喉結滾動:“洋行這個月只發了半薪。”頓了頓,又道,“聽說紡織廠也要降工價了?”

林婉捏緊毛巾,想起今早工頭貼出告示:“即日起,每匹布計件錢減三分。”的時候,李姐當場便暈倒在織機旁,額頭磕在鐵架上,洇出團暗紅的血。

“嗯。”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因長期接觸燒堿變得凹凸不平,“不過……我多攬了些縫補的活,還能撐。”

顧沉舟忽然從褲兜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芝麻糖:“茂昌下午茶剩的,你嘗嘗。”糖塊邊緣有些碎裂,顯然被攥了很久。

林婉接過糖,油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曾偷偷塞給她半塊桂花糖,那是他用加班費買的,糖紙都被體溫焐得發皺,和此時的場景如此的相像。

“謝謝。”她輕聲說,將糖放進圍裙口袋,“等雨停了,我幫你補長衫吧?袖口都磨破了。”

顧沉舟剛要開口,弄堂里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毛舉著油紙傘沖進院子,懷里緊抱著疊報紙:“顧先生!號外!”

頭版照片上,日軍士兵正端著刺刀站在宛平城頭,標題刺得人眼睛生疼:《華北駐屯軍兵力激增》。顧沉舟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手指捏著報紙邊緣,指節泛出青白。

“阿毛,”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這些報紙……從哪來的?”

“報館的阿叔給的!”少年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說閘北那邊都瘋傳了,日軍要搞什么‘華北自治’!”

顧嬸扶著門框站起來,聲音里帶著哭腔:“沉舟,聽媽的話,咱回寧波吧!你表舅家還有幾畝薄田……”

“姆媽!”顧沉舟突然提高聲音,又迅速壓下去,“現在走,路費哪里來?您的藥又怎么辦?”

林婉看著他攥緊的拳頭,想起了昨夜在紡織廠聽見的對話,工頭說“日本人要的布,咱們不敢不做”,機器的轟鳴聲里,有人悄悄罵了句“漢奸”。

雨越下越大,房檐的水滴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顧沉舟忽然轉身走向里屋,再出來時,手里多了個布包,里面露出幾雙千層底布鞋:“我去交貨。”

“沈舟!”顧嬸踉蹌著上前,被林婉扶住,“下這么大雨,你不要命了?”

他沒回頭,只將布包往懷里緊了緊:“傍晚就回。”路過林婉身邊時,他忽然低聲說:“別去巷子盡頭的水井打水了,聽說昨天有人投了老鼠藥。”

林婉望著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很快便注意到他走路時有些拖曳的左腳,那是前天扛水泥袋時扭的,她昨晚明明替他貼過了膏藥。

“婉婉,”顧嬸抓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你幫我看著他,行不行?我總覺得……他要去做傻事。”

林婉輕輕拍了拍顧嬸的手背:“顧嬸,您放心,我……會留意的。”

午后的雨稍小了些,林婉坐在葡萄架下縫補工裝。細密的針腳穿過粗布,她忽然想起顧沉舟縫鞋時的模樣——他的手法雖粗,卻總是格外結實,像極了父親補漁網時的樣子。

“林小姐。”頭頂忽然傳來低喚,林婉抬頭看去,顧沉舟正站在她身旁,手里舉著個鐵皮盒子,“要不要吃楊梅?同事給的。”

她這才發現他換了身干凈長衫,袖口補著塊淡藍色的布,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自己縫的。她點點頭,看著他將盒子小心的遞了過來。

鐵皮盒里的楊梅浸在鹽水中,顆顆飽滿通紅。林婉撿起一顆放進嘴里,酸甜的汁水混著雨水的味道。

“好吃嗎?”顧沉舟的聲音帶著些許忐忑的傳來。

“嗯。”林婉抬頭看他,發現他額角還沾著塊煤屑,“顧先生……下午還要去碼頭?”

顧沉舟沉默了片刻,伸手把盒子塞到林婉手里:“再扛兩趟,就能給姆媽換進口的咳嗽藥了。”

林婉連忙接過盒子用一只手拿著,另一只手從圍裙口袋里摸出個油紙包:“我做了護膝,你……試試看。”紙包里是用奶奶的舊棉褲改的護膝,里面絮著棉花,邊緣繡著簡單的花紋。說完便遞給顧沉舟。

顧沉舟小心的接過護膝,指尖在護膝的花紋上輕輕摩挲:“是桂花?”

林婉點點頭,耳尖微微發燙:“聽說……能驅寒。”

顧沉舟忽然笑了,笑容里帶著幾分苦澀:“林小姐總是這樣……”話未說完,巷口傳來阿毛的喊聲:“林姐姐!你奶奶叫你回去!”

林婉慌忙起身往家里走去,拿在手里的鐵皮盒因動作太急晃出的鹽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片痕跡。顧沉舟看著她跑遠的背影,手指輕輕攥緊護膝,直到指節發白。

傍晚時分,雨又下大了。林婉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顧沉舟的身影從雨幕中走來,肩膀上的布包已經濕透,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的泥痕和舊傷疤。

“顧先生!”她忙撐開傘跑過去,“先喝碗姜湯吧,奶奶剛煮的。”

顧沉舟接過湯碗,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謝謝。”喉結滾動間,林婉看見他脖頸處新添了道紅痕,像道細小的鞭笞。

“布包……”林婉猶豫著開口,“是送去哪家?”

“慈善堂。”顧沉舟低頭看著湯碗里的姜片,“給蘇北來的難民。”

“顧先生……”林婉輕聲說,“以后這樣的天氣,就別去了吧。”

顧沉舟抬頭看著她,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有些事,總得有人做。”說完,他將空碗遞給她,轉身走進自家屋子,布包上的水一路滴在青石板上,像串模糊的省略號。

深夜,林婉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醒。她翻身起床,摸黑點上煤油燈,看見奶奶正坐在床頭捶胸,竹籃里的白芥子灑了一地。

“奶奶!”她慌忙撲過去,替老人順氣,“您等著,我去煎藥!”

等林婉拎著銅壺跑到廚房時,她發現顧沉舟家的燈還亮著。透過窗戶,她看見他正坐在桌前,手里拿著針線,在縫補一件灰布衫——那不是他的衣服。

林婉屏住呼吸,看著他熟練地穿針引線,袖口露出的舊傷疤在煤油燈下泛著青白。她忽然想起白天在碼頭看見的場景:幾個穿黑衫的人押著一群苦力往倉庫走,其中一個苦力穿著和這灰布衫一模一樣的衣服。

銅壺在爐上發出咕嘟聲,林婉慌忙轉身攪藥,卻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陶罐。聲響驚動了對面屋里的人,顧沉舟抬頭看向窗外,兩人的目光隔著雨幕相撞,像兩根細針突然刺破水面。

他迅速放下手里的衣服,站起身走到窗邊:“林小姐?這么晚……”

“奶奶咳嗽得厲害。”林婉舉起手里的藥罐,“我……煎藥。”

顧沉舟點點頭,目光落在她亂蓬蓬的頭發上,忽然伸手從窗臺上拿起個紙包扔了過來:“這是川貝,給奶奶加上。”

林婉趕忙撿起紙包:“謝謝,顧先生總是……這么細心。”

顧沉舟笑了笑,笑容里帶著幾分疲憊:“快煎藥吧,別涼了。”說完,他轉身吹滅煤油燈,屋子里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等煎好藥回到房間喂奶奶喝完藥后,林婉坐在床邊,摸出了圍裙口袋里的芝麻糖,糖紙已經被焐得發潮。她輕輕咬下一口,甜味里混著淡淡的苦味,像這漫長的梅雨季。

后半夜,雨終于停了。林婉翻來覆去根本睡不著,于是從床上起來走到院子里透氣,卻看見顧沉舟坐在井臺邊,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星。

“顧先生?”林婉輕聲喚他。

顧沉舟回頭,眼里映著稀疏的星光:“睡不著?”

林婉點點頭,走到他身邊坐下。井臺的石面還帶著濕氣,透過粗布褲子滲上來,涼絲絲的。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弄堂里的燈次第熄滅,只有街角的路燈還亮著,像顆疲倦的眼睛。

“小時候,”顧沉舟忽然開口,“我爹總說,星星是天上的燈籠,每個燈籠下都掛著個故事。”他伸手一指,“你看那顆,像不像碼頭的燈塔?”

林婉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顆星星格外明亮,在深藍色的天幕上微微顫動,像要掉下來。她想起父親帶她去看燈塔的那個夜晚,那時魔都的江水很清,燈塔的光能照的很遠。

“你父親……”林婉猶豫著問,“是在碼頭……”

“嗯。”顧沉舟打斷她,聲音很輕,“他扛了二十年麻包,最后死在傷寒上。臨死前說,下輩子要做個讀書人,不用再出苦力。”

林婉聽見這話也想起了父親的懷表,想起了他臨終前攥著自己的手,指甲縫里還嵌著機油:“我爹是紡織廠的機修工,手很巧,會做風箏。有次給我做了只鳳凰風箏,飛上天的時候,像真的要飛走一樣。”

顧沉舟轉頭看她,眼里有微光在閃爍:“后來呢?”

“后來……”林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風箏線斷了,掉進黃浦江里。我哭了一整天,爹說,鳳凰要回自己的家,咱們不該留它。”

兩人沉默著,聽著彼此的呼吸聲。林婉忽然發現,顧沉舟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井臺上交疊,像兩棵長在一起的樹。

“林小姐,”顧沉舟忽然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等世道好了,我帶你去看真正的鳳凰,好不好?”

林婉抬頭看他,發現他耳尖通紅,卻仍直視著自己,目光里有她從未見過的熱烈。此時此刻井臺邊的青苔上,不知何時落了朵白色的梔子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顆透明的眼淚。

“好。”林婉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我等你。”

顧沉舟笑了,笑得很燦爛,露出那口潔白的牙齒。他伸手撿起青苔上的梔子花,別在林婉的發間:“這樣,你就是我的鳳凰了。”

林婉的臉騰地紅了,慌忙低下頭,卻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他的體溫透過粗布傳來,像團小小的火焰,在這潮濕的夜里溫暖著她。

遠處,傳來賣早豆漿的梆子聲。林婉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該回去了,奶奶快醒了。”

顧沉舟也站起來,忽然從褲兜里摸出個小紙包,塞進她手里:“給你的,昨天路過點心鋪買的。”

林婉打開紙包,里面是塊杏仁餅,邊角有些碎了。咬下一口,酥脆中帶著香甜,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吃。

“謝謝。”林婉輕聲說,將紙包小心地放進圍裙口袋,“顧先生……也快些再睡一會吧。”

顧沉舟點點頭,一直看著她轉身走向自家屋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里,他才往自家屋子走去。

天漸漸亮了,弄堂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開門聲。顧沉舟坐在窗邊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想起林婉發間的梔子花,想起她掌心的溫度,忽然覺得,哪怕這世道再難,只要有這樣的晨光,這樣的人,就值得他拼盡全力活下去。

因為有些東西,是任何風雨都澆不滅的——比如嵌在青石板里的星光,比如藏在杏仁餅里的甜,比如,一個人看另一個人時,眼里燃燒的火種。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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