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八年,四月初八,巳時。
姜明玥盯著銅鏡里的男子倒影,指尖撫過下頜新貼的胡茬。許知微舉著油燈湊近,發辮上的銅哨隨著動作輕響:“姑娘,這胡茬是用槐樹皮磨的,申時三刻后會發癢,得用薄荷膏鎮著。”
“記住了。”姜明玥轉身,接過她遞來的青衫,袖口繡著不起眼的竹紋——這是沈硯之暗中準備的“寒門學子”行頭。衣領內側用密線繡著“硯秋”二字,是她男扮女裝參加科舉的化名。
“戶籍文書在這里。”許知微掏出羊皮卷,上面“姜硯秋”的生辰八字與城西典當行老周的侄子完全吻合,“老周收了咱們二十兩銀子,已在縣衙銷了原身戶籍。不過……”她頓了頓,指尖敲了敲桌面,“沈硯之為何要幫咱們偽造身份?”
姜明玥系好腰帶,將荊釵換成玉簪別在發間:“他需要‘姜硯秋’這個寒門代言人,咱們需要科舉鋪路。不過……”她望向窗外的槐樹,枝葉間隱約可見藏青色衣角,“今日報名處若有意外,你立刻用銅哨通知沈硯之。”
許知微點頭,從懷里掏出三個油紙包,分別標著“避味粉”“易容膏”“止瀉散”:“報名處的李典吏愛貪小便宜,前兩日收了姜晚棠的翡翠鐲——這是我仿造的贗品,等會你故意撞他懷里,順勢塞給他。”
姜明玥挑眉:“你何時學的仿造術?”
“前日出府采買時,在城西當鋪偷師的。”許知微晃了晃算盤,“那當鋪掌柜的拇指有老繭,是長期摸玉器磨的,我觀察了他三個時辰,算準了翡翠鐲的重量和紋路。”
貢院外,陽光透過牌坊灑在青石板上。
姜明玥剛走近報名處,便聽見身后傳來議論:“聽說今年有女子想混進來?真是傷風敗俗!”
“可不是?若讓她們中了舉,咱們男人的臉往哪兒擱?”
她攥緊袖中的贗品鐲子,指尖觸到許知微塞的紙條——上面用極小的字寫著:保守派學子王康年,其父與柳如云兄長是舊識。抬眸望去,果然見一肥胖男子正瞪著自己,腰間玉佩刻著并蒂蓮紋路。
“這位公子,可是來報名的?”李典吏堆著笑迎上來,目光在姜明玥的青衫上打轉。
“正是。”姜明玥故意踉蹌半步,鐲子“不慎”落入對方袖中,“學生姜硯秋,祖籍云州,自幼熟讀經史……”
李典吏捏了捏袖口,臉色瞬間緩和:“原來是云州才子,快請進!只是這戶籍嘛……”他拖長聲音,目光掃過姜明玥身后的許知微——她此刻扮成書童,背著的書箱里藏著偽造的地契和推薦信。
“勞煩大人通融。”姜明玥壓低聲音,“學生帶了些云州特產,改日親自送到府上。”
李典吏滿意頷首,正要蓋章,王康年忽然沖過來,撞翻了案頭的墨盞:“慢著!我瞧這人獐頭鼠目,定是女子假扮!”
人群瞬間炸開。姜明玥后退半步,袖中滑落許知微給的“避味粉”——這是用石灰和茉莉花混合的粉末,能讓人連續打噴嚏,轉移注意力。
“你……你血口噴人!”她捏緊粉包,在王康年靠近時突然揚起,“學生行得正坐得端,豈容你污蔑!”
“阿嚏!”王康年捂住鼻子,眼淚鼻涕齊流,“你……你使詐!”
“我看是你故意搗亂!”許知微適時越眾而出,掏出本《科舉條例》,“按律,擾亂報名者杖責三十。這位公子若再糾纏,我等便去順天府評理!”
她故意將“順天府”三字咬得極重,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誰都知道順天府推官沈硯之是長公主心腹,鐵面無私。王康年臉色發白,恨恨瞪了姜明玥一眼,甩袖離去。
申時,報名處只剩零星幾人。
李典吏終于蓋完最后一個章,忽然壓低聲音:“姜公子可知,今年的策論題目提前泄露了?”
姜明玥瞳孔微縮,許知微卻不動聲色地往他茶盞里添了勺茶——這是“小心陷阱”的暗號。她今早剛在賬本里記過:李典吏與士族有染,常以“泄題”為由誆騙寒門學子。
“哦?不知是何題目?”姜明玥故意露出急切之色。
李典吏湊近,身上傳來濃重的桂花膏味——與柳如云用的一模一樣:“是《論女子無才便是德》,公子若按此作答,必能高中……”
話音未落,他忽然劇烈咳嗽,臉色漲紅——許知微在茶里加了少許瀉藥。姜明玥趁機將他推到屏風后,從他腰間摸出真正的策論題目:《論科舉弊端與革新》。
“果然是陷阱。”許知微掏出帕子擦手,“士族想借此題坐實‘女子參政禍國’的罪名,若你按假題目作答,必成笑柄。”
姜明玥攥緊真題目,指尖觸到紙張邊緣的齒痕——這是許知微的“標記法”,每道題的右下角都有不同的齒印,方便快速識別真偽。她忽然想起沈硯之的密信:科舉非終點,而是戰場。
“知微,”她望向貢院高墻外的槐樹,沈硯之的藏青色衣角再次閃過,“明日去醉春樓訂雅間,我要會會這位‘泄題’的李典吏。”
許知微點頭,從書箱里取出算盤:“醉春樓的賬房先生欠我二十兩賭債,正好讓他幫忙‘記錄’李典吏的消費——比如,他每月十五都會去城西暗巷見神秘人。”
戌時,姜府后園。
姜明玥卸去偽裝,望著鏡中重新挽起的發髻,忽然想起許知微在報名處替她擋下的那記沖撞。那丫頭的肩膀現在還腫著,卻仍笑著說:“姑娘的胡茬比我的算珠還扎人。”
“姑娘,該用薄荷膏了。”許知微推門進來,手中托著銅盤,里面除了藥膏,還有塊芝麻糖,“沈硯之派人送了密信,說長公主已安排人盯著士族動向。”
姜明玥接過糖塊,發現里面裹著紙條:明晚子時,貢院密道見。她望向窗外的星空,忽然輕笑:“知微,你說這科舉,究竟是選才,還是選棋子?”
“對咱們來說,是刀。”許知微替她抹上薄荷膏,指尖劃過下頜,“一把能剖開士族偽善面目的刀。”
姜明玥望著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白天在貢院,許知微用算盤擋住王康年揮來的拳頭時,算珠崩落的聲響——那聲音清脆如劍,比任何兵器都更讓她心安。
暗處,沈硯之立在槐樹上,望著房內交疊的人影,指尖摩挲著袖中的真策論題目。
他想起許知微今早塞給他的螢火蟲卵,此刻正在袖中輕輕震動,像是無數小錘子,敲打著這吃人的科舉制度。
“姜硯秋,許知微。”他低聲呢喃,“你們果然比我想象的更鋒利。”
夜風拂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無數書頁在翻動,記載著兩個女子如何用算盤和荊釵,在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寫下屬于自己的科舉傳奇。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