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八年，四月初三，卯時三刻。

宗堂檐角掛著的銅鈴在晨風中輕響，姜明玥跪在蒲團上，掌心沁出的冷汗將繡著并蒂蓮的絹帕洇出褶皺。神龕上的香灰簌簌落在供品上，她望著長公主謝明薇手持的鎏金符紙，忽然想起昨夜許知微在她掌心寫的字：卯時四刻，香爐左三寸。

“明玥，”長公主的聲音裹著檀香飄來，“今日靈驗日的規矩你是知道的——若祖宗顯靈，便會在符紙燃燒時現出吉兆。你需誠心叩問，切勿分心。”

姜明玥垂眸應聲，余光瞥見許知微立在廊下，身影被晨光拉得瘦長。這丫頭今早特意換了身月白襦裙，腰間別著沈硯之送的銅哨，發辮上還別了朵偷來的玉簪花——說是“借點貴氣，鎮鎮場子”。

符紙投入香爐的瞬間，宗堂內響起此起彼伏的誦經聲。姜明玥盯著跳動的火苗，忽然聽見許知微模仿老學究的咳嗽聲——三聲短咳，正是約定的信號。她指尖輕叩蒲團，觸發了暗藏的機關。

“異象！快看！”首席聚靈師突然驚呼。

數百只螢火蟲從神龕后的暗格里振翅而出，尾部綠光與符紙的火光交相輝映，在煙霧中拼出“女”“才”二字。長公主手中的玉如意“當啷”落地，聚靈師們紛紛伏地叩首，誦經聲驟然變成“祥瑞降世”的 chant。

“這……這是謝云瀾將軍顯靈！”有人顫抖著指向螢火蟲組成的字跡，“當年將軍便以‘女子亦能衛國’為號，如今必是贊成小姐推行女政！”

姜明玥攥緊荊釵，釵頭的螢火蟲紋路與空中的光點重疊。許知微算得沒錯——這些被糖霜馴養半月的螢火蟲，果然能按照她用竹哨吹出的節奏排列。此刻廊下的沈硯之正把玩著那支竹哨，嘴角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明玥，”長公主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繭擦過姜明玥的虎口——那是常年握劍的痕跡，與她每日凌晨在花園練槍磨出的繭子一模一樣，“這是祖宗庇佑，更是上天啟示。”

姜明玥抬頭，撞上長公主眼底的復雜神色。她后頸的發絲被風掀起，露出一塊淡紅色胎記，形狀竟與兵器庫中謝云瀾畫像上的并蒂蓮如出一轍。許知微昨夜的提醒突然在耳邊響起：長公主可能是前朝血脈。

“殿下，”許知微越眾而出，手中竹筒晃出細碎金光，“方才奴婢見一道金光落入神龕，斗膽捕捉后發現——”她傾倒竹筒，數十只螢火蟲振翅飛起，翅膀上的金粉在晨光中格外醒目，“這些小蟲竟沾了金粉，排成了字！”

沈硯之在廊下輕笑，指尖摩挲著袖口殘留的金粉痕跡。姜明玥忽然想起今早替他整理官服時，許知微故意用沾了金粉的帕子替他擦拭袖口——這丫頭連“祥瑞”的每粒金粉都算得清清楚楚。

“此乃大吉之兆！”首席聚靈師聲音發顫，“當年謝將軍陣前占卜，便有螢火蟲銜來兵書；今日小姐得此異象，定能重整女訓，開太平盛世！”

宗堂外忽然傳來百姓的喧鬧聲。姜明玥透過窗欞望去，只見許知微提前安排的市井流民正舉著“女子讀書”的木牌，孩童們手中的紙燈籠上都畫著螢火蟲——這丫頭甚至算準了輿情，讓“祥瑞”的消息隨著晨霧傳遍京城。

“許知微，”沈硯之忽然走近，手中《女戒》的書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聽聞你能倒背《九章算術》，可否幫我算算……”他指尖劃過書中“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批注，“這句話誤人多少年？”

“沈大人想算年限？”許知微晃了晃算盤，銅哨在腰間輕響，“自《女戒》頒行以來，共一千三百二十四年，按每年壓制女子十萬計，累計……”她的指尖突然頓住，抬眸望向他，“大人可知道‘蝴蝶效應’？一只螢火蟲能照亮三寸地，十萬只便能照亮整個夜路。”

沈硯之挑眉，眼中閃過贊許：“許姑娘這是在說，女子讀書如同星火燎原？”

“沈大人終于不裝糊涂了。”許知微從袖中掏出半塊芝麻糖，掰成兩半，“吃點甜的吧，免得等會算錯了數，又要賴我。”

姜明玥聽著兩人的斗嘴，忽然感到眼眶發熱。她摸向蒲團下的暗格，觸到許知微昨夜埋下的竹簡——那是她們偷偷抄錄的《女子軍制草案》，里面夾著沈硯之送來的密信，落款只有一個“硯”字。

“明玥，”長公主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本宮封你為女訓院主事，許知微為副主事，即日起開堂授課。至于這宗堂……”她望向仍在飛舞的螢火蟲，“便改為女子書院，供天下女子求學。”

殿內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姜明玥叩首時，瞥見長公主腰間的玉佩——半塊虎符，與沈硯之的那半塊嚴絲合縫。原來早在三年前，沈硯之便算出長公主的身世，暗中促成這場“祥瑞”，而她和許知微，既是棋子，也是執棋人。

“謝殿下隆恩。”姜明玥起身時，荊釵上的螢火蟲墜子輕輕晃動，與許知微發間的玉簪花相映成趣。她忽然想起這丫頭曾在賬本里寫：若天下女子皆能握筆如刀，何愁乾坤不轉。

辰時，宗堂外陽光大盛。

許知微蹲在門檻上，用算盤撥弄著地上的螞蟻：“姑娘，長公主給的俸祿夠開三間賬房鋪子了。”

“先留著。”姜明玥望著流民孩童們追著螢火蟲跑，忽然輕笑，“等女子書院建成，要給每個學生發一支螢火蟲燈籠，就像你教我的那樣，用磷粉畫算術題。”

沈硯之倚著廊柱，聽著她們的對話，忽然從袖中掏出個錦囊，里面裝著數十顆螢火蟲卵：“許姑娘，可愿用這些卵，換我的兵書？”

許知微挑眉：“沈大人又想算計什么？”

“不算計。”他將錦囊塞進她手里，指尖擦過她腕間紅繩，“只是覺得，比起刀劍，螢火蟲更適合照亮未來。”

許知微望著錦囊里的微光，忽然想起昨夜密道中，沈硯之曾用螢火蟲光替她包扎傷口。她打開賬本，在空白頁寫下：沈硯之，投資項——螢火蟲兵法，風險系數：星芒萬丈。

宗堂的銅鈴再次響起，驚起一樹櫻花。姜明玥望著漫天飛花，忽然握住許知微的手，感受著這丫頭掌心的薄繭與溫度。她們曾在茅廁里分食受潮的桂花糕，曾在密道里躲避弩箭，而如今，她們站在陽光里，看著自己種下的“祥瑞”，終將長成遮天蔽日的大樹。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