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工部尚書段綸踩著薄雪快步穿過太極宮的回廊，懷中緊抱的紫檀木匣上已經落了一層細雪。他身后跟著兩名工部主事，三人靴底碾過新雪的聲音在寂靜的宮道上格外清晰。

“尚書大人，陛下當真會對此物感興趣？“年輕的主事壓低聲音問道，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迅速消散。

段綸沒有回頭，只是將木匣抱得更緊了些：“你可知邊軍每年因皮甲硬化要損耗多少銀錢？三十萬貫！若此物真如隴州通判所言......“

話音未落，前方傳來金吾衛的唱喝聲。段綸整了整衣冠，邁步踏入甘露殿的暖閣。

暖閣內炭火正旺，李世民正與房玄齡對弈。見段綸進來，皇帝執黑子的手在空中略一停頓：“段卿面色紅潤，可是有喜事？“

段綸鄭重行禮，將木匣呈上：“陛下，隴州進獻奇物，臣不敢專斷，特來請旨。“

李世民挑眉，示意內侍接過木匣。匣蓋開啟的瞬間，一股淡淡的堿味飄散開來。匣中整齊碼放著十塊灰白色晶體，旁邊還有一卷絹布。

“此物名為火堿。“段綸解釋道，“可軟化老皮，防止皮甲霉變。隴州通判李大人親驗，浸泡三日可使僵硬皮甲恢復如新。“

房玄齡聞言放下棋子，湊近觀察：“老臣聽聞西域有種'堿石'，可也是此物？“

段綸搖頭：“西域堿石雜質甚多，此物純度極高，且...“他指向絹布，“這是制作之法，出自隴州一個叫程巖的年輕人之手。“

“程巖？“李世民指尖輕叩棋盤，這個名字在他唇齒間打了個轉，“多大年紀？“

“二十出頭，據說是個落魄書生，現以制堿為業。“

李世民忽然笑了：“有意思。一個書生，不去考功名，反倒鉆研這些奇技淫巧？“

段綸連忙道：“陛下，此物若推廣軍中，每年可節省皮甲更換費用二十萬貫以上。“

棋盤上的黑子“啪“地落下。李世民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飄雪的宮城：“傳旨，命將作監即刻試驗此物。若確有大用...“他轉身時眼中閃過一絲興味，“這個程巖，朕要見見。“

隴州城西的程氏作坊里，蒸汽繚繞。

程巖正指導工匠們調整堿液濃度，忽然聽見院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劉大壯提著木棍沖進來，臉上還帶著炭灰：“程哥！官、官差又來了！“

這次來的陣仗比上次大得多。十余名金吾衛簇擁著一輛青蓋馬車停在院外，車上下來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人，腰間金魚袋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本官將作少監楊務廉，奉旨查驗火堿。“官員環視作坊，目光在冒著熱氣的堿池上停留片刻，“你就是程巖？“

程巖拱手行禮，不卑不亢：“草民程巖，見過大人。“

楊務廉微微頷首，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陛下有令，若此物確有大用，當納入軍需采買。“他頓了頓，壓低聲音，“程公子，你可知自己的名字已經上達天聽？“

院中霎時一靜，連燒火的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程巖心跳陡然加快，面上卻不顯：“草民惶恐。“

接下來的三天，楊務廉帶人嚴格測試火堿的每一項性能。他們取來邊軍報廢的皮甲浸泡，記錄軟化時間；又模擬漠北的潮濕環境，觀察防霉效果。到第三日傍晚，一件原本硬如木板的舊皮甲竟真的恢復了柔軟。

“奇哉！“楊務廉撫摸著皮甲，忽然轉身對程巖深施一禮，“程公子大才，本官回京必當如實稟報。“

當夜，程巖獨自站在飄雪的院子里，呵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寒夜中。他知道，從此刻起，自己這個名字已經進入了大唐權力中樞的視野。

長安，永嘉公主府。

李明月正在梳妝，侍女捧著個描金漆盒匆匆進來：“公主，韋貴妃派人送來的新鮮玩意兒。“

漆盒開啟的瞬間，李明月的梳篦“啪“地掉在了地上。盒中整齊排列著六塊乳白色方塊，散發著淡淡的桂花香——這分明是肥皂！

“此物從何而來？“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說是隴州一個叫程巖的匠人所制，如今長安城的貴女們都在搶購呢。“侍女好奇地拿起一塊，“據說比澡豆好用十倍，洗完肌膚留香...“

李明月接過肥皂的手指微微顫抖。這塊方方正正的固體，邊緣切割得整整齊齊，表面還壓著“程記“二字。這種工藝，這種形制，絕不該出現在公元七世紀！

她突然想起上月聽說的“火堿“，當時只當是古人偶然發現的土法燒堿。但現在看來...

“備轎。“李明月突然起身，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我要去見韋貴妃。“

馬車穿過長安城的繁華街市，李明月掀開車簾，看見西市最顯眼的鋪面前排著長隊，鋪額上“程記香皂“四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韋貴妃正在賞梅，見李明月來了，笑著招手：“明月來得正好，試試這香皂。“

李明月接過宮女遞來的濕帕和香皂，熟練地打出泡沫。這個動作讓韋貴妃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明月怎知用法？“

“姑母方才不是示范了么？“李明月滴水不漏地應對，心跳卻越來越快。她狀似隨意地問道：“這程巖還制了什么新鮮物事？“

“聽說最近在試制透明琉璃，價比黃金呢。“韋貴妃忽然壓低聲音，“陛下都注意到此人了，前日還特意囑咐金吾衛暗中關照。“

李明月指尖一顫，泡沫順著她纖細的手指滑落。她望著消散的泡沫，忽然想起1937年冬天的金陵兵工廠，想起實驗室里那些冒著氣泡的燒杯...

“明月？“韋貴妃疑惑地喚她。

李明月回神，露出完美的微笑：“這香皂甚好，姑母可否多給幾塊？“

回府的路上“程巖...“她輕聲念著這個名字，忽然對隨行女官道：“去查查這個隴州程巖，事無巨細，本宮都要知道。“

甘露殿的燈火亮到三更。

李世民放下奏章，揉了揉眉心。案幾上攤開的正是百騎司密報，詳細記錄了程巖近半年的動向：制火堿、建作坊、與隴州李氏合作...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條——“疑似掌握透明琉璃制法“。

“陛下，段綸求見。“內侍輕聲稟報。

工部尚書捧著一塊透明晶體匆匆進來：“陛下請看，將作監按程巖之法試制的琉璃！“

李世民接過這塊拇指大小的透明物，對著燭光觀察。光線透過晶體，在奏章上投下一道清晰的虹彩。

“成本幾何？“

“較之西域琉璃，成本不足十分之一。“段綸激動道，“程巖在信中言，若能得官府支持，年產量可達...“

話未說完，殿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金吾衛統領跪在殿外：“稟陛下，永嘉公主府女官持公主令，調閱工部程巖案卷。“

李世民與段綸對視一眼，忽然笑了：“朕這個小妹，倒是嗅覺靈敏。“他摩挲著透明琉璃，若有所思，“傳旨，命百騎司暗中保護程巖。另外...“他眼中閃過一絲深意，“他研制的每樣新物，都要第一時間送進宮來。“

隴州的冬夜，程巖正在油燈下繪制玻璃窯的草圖。

與此同時，長安城永嘉公主府的密室里，李明月正在書寫另一份密令。她腕間的翡翠鐲子在燭光下泛著幽幽的綠光，案幾上攤開的是剛從工部抄錄來的程巖手稿——那些公式和符號，絕不是唐朝人能寫出來的東西。

“找到你了...“她輕輕撫過紙上那個苯環結構圖，眼中泛起淚光。這是她穿越到大唐十年來，第一次看到來自現代文明的痕跡。

窗外，長安城的初雪仍在飄落。兩個穿越者的命運軌跡，正在這個寒冷的冬夜里悄然靠近。長安西市的清晨，薄霧還未散盡，程記香皂鋪前已經排起長龍。

“聽說這香皂用后肌膚滑如凝脂，連韋貴妃都愛不釋手。“一位戴著帷帽的貴女小聲對同伴說道。

“可不是么，“同伴晃了晃手中的號碼牌，“我天不亮就來排隊，這才拿到三十八號。“

鋪子里，掌柜老周忙得滿頭大汗。自打半月前香皂進入長安，這已經是第三次補貨了。柜臺上的香皂分三六九等，最便宜的青鹽皂只要五十文，最上等的玫瑰香皂卻要賣到一貫錢一塊，仍舊供不應求。

“讓開！都讓開！“

突然，一隊錦衣家丁粗暴地推開排隊的人群。為首的管事腰掛銅牌，上面刻著“太原王氏“四個大字。

“掌柜的！“管事一腳踹在柜臺上，“誰準你在這賣貨的？“

老周心頭一顫，連忙拱手：“這位爺，小店有官府發的牙帖，各項稅賦也都......“

“放屁！“管事一把掀翻貨架，“西市這一片，沒有我王家的許可，誰也別想做生意！“

精致的香皂散落一地，幾塊雕花玫瑰皂被踩得粉碎，馥郁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排隊的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呼，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今日起，每月上交三十貫'行會銀'，否則......“管事獰笑著舉起木棍，朝最后一批存貨砸去。

“否則怎樣？“

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人群如潮水般分開，走出個身高八尺的壯漢，豹頭環眼，腰間金魚袋隨著步伐叮當作響——正是盧國公程咬金長子，程處默！

王管事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瞬間煞白：“程、程將軍......“

程處默看都不看他，彎腰撿起一塊沾了灰塵的茉莉香皂，放在鼻尖輕嗅：“好東西。“他突然暴起，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扇在王管事臉上：“狗東西！老子排隊三天都沒買到的香皂，你也敢糟蹋？“

王管事被扇得原地轉了三圈，半邊臉瞬間腫了起來。程處默還不解氣，拎雞仔似的提起他：“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這鋪子我程家罩了！再敢來鬧事......“他單手捏碎一塊青磚，“猶如此磚！“

待王家人屁滾尿流地逃走，程處默這才轉向老周：“你家東家，可是隴州程巖？“

老周戰戰兢兢地點頭。

程處默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告訴他，三日后我登門拜訪。“

隴州程宅，程巖正在書房核算賬目。

“公子！“劉嬤嬤慌慌張張跑進來，“長安傳來消息，香皂鋪被人砸了！“

程巖手中的毛筆一頓：“可有人員傷亡？“

“那倒沒有，多虧程小公爺及時趕到......“

“程小公爺？“程巖猛地抬頭，“程處默？“

劉嬤嬤連連點頭：“更奇怪的是，小公爺說要來拜訪公子！“

程巖眉頭緊鎖。在他的記憶中，原主父親確實曾在程咬金麾下任職，但不過是個小小的主簿，何至于讓程家嫡長子親自登門？

正思索間，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程巖推窗望去，只見程寧慌慌張張跑來：“兄長！外、外面......“

話音未落，院門已被推開。程處默大踏步走進來，腰間橫刀叮當作響，身后還跟著兩個親兵。

“你就是程巖？“聲如洪鐘。

程巖連忙上前行禮：“草民程巖，見過小公爺。“

程處默一把扶住他，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突然嘆道：“像！真像！尤其是這眉眼，跟程主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程巖心頭一震。原主父親的記憶碎片突然翻涌上來——雪夜、峽谷、染血的戰袍......

“家父......“

“十二年前隴右之戰，要不是程主簿帶著親兵斷后，我爹那支偏師就全軍覆沒了。“程處默重重拍他肩膀，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找你們母子。“

程巖接過信箋，上面是原主父親最后的筆跡：“......犬子年幼，望大將軍照拂......“字跡已經模糊，但那個鮮紅的指印卻依然刺目。

“當年找到你母親時，她已經......“程處默聲音低沉，“后來聽說你被遠親收養，卻不想過得這般清苦。“

程巖眼眶發熱。這段歷史在原主記憶里只是模糊片段，沒想到今日竟被證實。

“從今往后，你便是我程家的人了。“程處默突然提高嗓門，故意讓院外圍觀的人都聽見，“香皂的生意，我看誰敢動！“

當夜，程宅設宴款待程處默。

酒過三巡，程處默將程巖拉到一旁：“賢弟可知，為何王家要針對你這小小香皂？“

程巖搖頭。他確實想不通，區區香皂生意，何至于讓五姓七望之首的太原王氏親自出手？

“因為肥皂。“程處默壓低聲音，“你可知長安城每年澡豆生意有多少利潤？二十萬貫！其中七成掌握在王家手里。“

程巖恍然大悟。他的香皂不僅搶了澡豆的市場，更可怕的是制作方法完全打破了世家的壟斷！

“不過你也別怕。“程處默豪邁地灌了口酒，“陛下對你那火堿很是看重，已經下旨納入軍需。王家再囂張，也不敢明著跟朝廷作對。“

程巖心頭一動：“小公爺今日之舉......“

“自然是陛下默許的。“程處默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三日后，程處默啟程返京。

臨行前，他將一塊銅牌塞給程巖：“拿著這個，可調動隴州府兵二十人。“又指了指身后兩名親兵，“這兩人留下護你周全。“

程巖剛要推辭，程處默已經翻身上馬1揮了揮馬鞭，“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