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賬冊上，程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將毛筆擱在硯臺邊。院子里傳來“嘿哈“的練武聲，他起身走到窗前，看見劉大壯赤裸著上身，正在院中揮舞著一根粗木棍。
大壯的肌肉在陽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每一棍揮出都帶著破空之聲。汗水順著他的脊背滾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程巖注意到，大壯今天練得格外賣力，木棍在他手中幾乎要舞出花來。
“大壯，歇會兒吧。“程巖推開窗戶喊道。
劉大壯聞聲停下，胸膛劇烈起伏著，臉上卻帶著掩不住的興奮：“程哥，俺不累！“
程巖遞過一條汗巾：“擦擦汗，進來喝口水。“
大壯接過汗巾胡亂抹了把臉，黝黑的臉上泛起紅暈：“程哥，俺、俺有事想跟你說。“
程巖心頭一動，示意他進屋。大壯卻站在門口躊躇不前，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搓著汗巾，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怎么了？“程巖倒了碗涼茶遞給他，“有事直說。“
大壯一口氣喝完茶，突然單膝跪地：“程哥，俺想從軍！“
程巖手中的茶碗差點跌落。他早該想到的——最近縣里貼了募兵告示，大壯每次路過都要駐足看好久。
“起來說話。“程巖扶起大壯，發現這個平日里憨厚的漢子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程哥，俺聽說朝廷要在隴右募兵，準備征討突厥。“大壯的聲音有些發抖，“俺這一身力氣，不去戰場上拼個前程，實在憋得慌！“
程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院中的石凳旁坐下。秋風拂過，帶來遠處集市上嘈雜的人聲。他想起三個月前，大壯也是這樣站在他面前，說要一輩子跟著他干。
“你爹娘知道嗎？“
大壯的肩膀頓時垮了下來：“俺爹說戰場上刀劍無眼，去了就是送死。俺娘更是哭得死去活來，說老劉家就俺一根獨苗...“
程巖望著大壯布滿老繭的雙手。這雙手能輕松舉起兩百斤的石鎖，能徒手掰彎鐵條，卻在此刻無助地顫抖著。
“程哥，“大壯突然抬頭，眼中含著淚光，“俺不想一輩子當個幫工。俺想像戲文里說的那樣，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一滴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在下巴上懸了片刻，最終砸在地上，濺起微小的塵埃。
程巖長嘆一聲，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坐。“
大壯遲疑地坐下，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石凳邊緣的青苔。
“大壯，你想從軍是好事。“程巖斟酌著詞句，“但戰場不是戲文里唱的那般風光。刀箭無眼，一個不慎就是馬革裹尸。“
大壯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俺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程巖望向遠處的城墻，“但你想過沒有，若真有個閃失，你爹娘怎么辦？“
大壯沉默了，眼中的火焰漸漸暗淡。
程巖話鋒一轉：“不過，我倒是知道一條路子，既能讓你從軍，又不必立刻上戰場。“
大壯猛地抬頭：“啥路子？“
“州府護衛隊。“程巖微微一笑，“李通判上次提過，州府正在擴充護衛，待遇不比府兵差，還能留在近處。“
大壯的眼睛亮了起來，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可那是要關系的，俺一個鄉下小子...“
程巖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不是有我嗎？“
大壯的眼眶瞬間紅了：“程哥，你、你真愿意幫俺？“
“你跟我這么久，我何時虧待過你？“程巖站起身，“明日我去找你爹娘談談。若他們同意，我就修書一封，請李通判幫忙。“
大壯突然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印子：“程哥！俺這條命，以后就是你的！“
程巖連忙扶起他，發現這個鐵塔般的漢子已經淚流滿面。溫熱的淚水滴在他手背上，燙得他心里發疼。
“傻小子。“程巖用袖子擦去大壯臉上的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記住，無論去哪，都要挺直腰桿做人。“
月光下，大壯重重點頭，眼中的光芒比星辰還要明亮。
次日清晨，程巖帶著兩匹上好的杭綢、一壇陳年花雕，來到了劉家的小院，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程巖看見劉叔正在院中劈柴。
“少爺？“劉叔放下斧頭，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您怎么來了？“
斧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旁邊的柴垛堆得整整齊齊，每一塊木柴都被劈得大小均勻。
“來看看二老。“程巖將禮物遞給聞聲出來的劉嬤嬤，“一點心意。“
劉嬤嬤手足無措地接過綢緞，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光滑的緞面：“這、這太貴重了...“
“應該的。“程巖環顧四周，“大壯呢？“
“那混小子一早就出去了。“劉叔嘆了口氣，“少爺是為他從軍的事來的吧？“
程巖點點頭，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石凳表面已經被磨得發亮，想必是劉家人常坐的地方。
劉嬤嬤端來一碗粗茶，茶湯渾濁，飄著幾片粗梗。程巖卻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大口。
“少爺，“劉叔搓著手，指節粗大變形，布滿老繭，“大壯跟您說了？“
“說了。“程巖放下茶碗，“二老不同意？“
劉嬤嬤突然紅了眼眶：“少爺，我們就這一個兒子啊...“
劉叔悶頭抽了口旱煙，煙霧繚繞中，程巖看見他布滿皺紋的眼角閃著水光。
“二老，“程巖輕聲道，“大壯今年二十有三了，總不能一輩子給人當幫工。“
“跟著少爺，總比去送死強！“劉叔突然激動起來，煙鍋在石凳上磕得砰砰響。
程巖不慌不忙：“若不去戰場呢？州府護衛隊，月俸兩貫，包吃包住。“
劉叔的手頓住了：“護衛隊？那不是要關系才能進嗎？“
“我與李通判有些交情。“程巖輕描淡寫地說，“可以舉薦大壯。“
劉嬤嬤手中的茶壺晃了晃，茶水灑在粗布裙上：“少、少爺，這得花多少錢啊...“
“不要錢。“程巖溫聲道，“大壯跟了我這么久，忠心耿耿，這是我應當做的。“
劉叔劉嬤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動搖。
程巖趁熱打鐵：“二老想想，大壯若能在護衛隊站穩腳跟，日后說不定能混個一官半職。到時候，二老也能跟著享福。“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老兩口緊鎖的心門。
劉叔長嘆一聲，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既然少爺這么說...那就讓他試試吧。“
劉嬤嬤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少爺的大恩大德，我們劉家沒齒難忘...“
正說著，院門被猛地推開。大壯氣喘吁吁地沖進來，看見院中的情形，頓時呆立在原地。
“爹？娘？程哥？“
劉叔站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去了好好干，別辜負少爺的期望。“
大壯不敢置信地看著父母，又看向程巖，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劉嬤嬤一把抱住兒子，眼淚打濕了大壯的衣襟：“兒啊，要好好的...“
大壯跪在地上，抱著母親嚎啕大哭。這個能徒手搏狼的漢子，此刻哭得像個孩子。
程巖悄悄退出院子，將空間留給這一家人。院外的大槐樹上，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仿佛在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
三日后，程巖親自駕著驢車，送大壯前往州府。
驢車上堆滿了劉嬤嬤準備的干糧和衣物，大壯穿著程巖新買的靛藍色短打，腰間系著一條牛皮腰帶，看起來精神抖擻。
“程哥，這腰帶太貴重了...“大壯不停地摸著腰帶上精致的銅扣。
“護衛要有護衛的樣子。“程巖甩了個鞭花，“記住，去了先觀察，少說話，多做事。“
大壯重重點頭，陽光照在他剛毅的臉上，勾勒出一道堅硬的輪廓。
州府城墻比縣城高大許多，守門的兵卒檢查路引時，大壯緊張得手心冒汗。
“放輕松。“程巖低聲道，“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李通判的府邸在城東，朱紅色的大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房見是程巖，連忙進去通報。
不多時，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來引路：“程公子，大人正在書房等您。“
穿過三道院落，程巖被帶到一間雅致的書房。李通判正在揮毫潑墨，見他們進來，只是微微頷首。
“大人。“程巖恭敬行禮，“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劉大壯。“
李通判擱下毛筆，銳利的目光在大壯身上掃過：“聽說你力氣很大？“
大壯抱拳行禮：“回大人，俺...屬下能舉起兩百斤的石鎖。“
李通判挑了挑眉：“演示看看。“
院中正好有個練武用的石鎖，大壯深吸一口氣，單手就將石鎖舉過頭頂，穩穩地停了三息才放下。
李通判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不錯。會騎馬嗎？“
“會！“大壯挺起胸膛，“程哥教過俺。“
程巖適時遞上一封信：“大人，這是小人的舉薦信。“
李通判拆開看了看，突然笑道：“程公子好文采，把這劉大壯夸得天上有地上無。“
程巖微笑：“句句屬實。“
李通判沉吟片刻，喚來一個侍衛：“帶他去軍營登記，暫編入巡防營。“
大壯激動得渾身發抖，跪下就要磕頭，被程巖一把拉住：“軍中不興這個，行禮即可。“
大壯連忙抱拳：“多謝大人！屬下一定盡心竭力！“
手續辦完后，程巖將大壯送到軍營。營房里已經住了五個漢子，見新人進來，都投來打量的目光。
程巖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這里有二十貫錢，打點關系用。“
大壯連連擺手：“程哥，這、這太多了！“
程巖硬塞進他手里：“記住三點：第一，勤練武藝；第二，少說多做；第三，遇到難處，立刻給我捎信。“
大壯重重點頭，眼中的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程巖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去。走出軍營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營房門口那個佇立的身影腳下。
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但程巖相信，以劉大壯的忠勇，定能在軍中闖出一片天地。
回到縣里已是深夜。程巖剛推開家門，就看見程寧提著燈籠站在院中，小臉上寫滿擔憂。
“兄長！“她快步迎上來，“周記皮貨的人今早在集市上鬧事，打傷了咱們送貨的王小二！“
程巖眼神一冷：“人呢？“
“劉叔已經送去醫館了，傷得不重。“程寧咬著嘴唇，“可他們揚言要告到縣衙去...“
程巖冷笑一聲，看來縣丞周康是憋不住了。他原以為有了李通判的關系，對方會收斂些，沒想到竟變本加厲。
“寧兒，備筆墨。“
程寧擔憂道：“兄長，要不要先找錢伯父商量？“
程巖搖頭：“錢伯父的面子，縣丞已經不怕了。這次，得讓李通判親自敲打他。“
寫罷信，程巖站在窗前，望著縣衙方向。月光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商場的暗箭他接得住，但若傷了他的人，就別怪他心狠手辣！
五日后，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全縣——縣丞周康被調往邊遠小縣，明升暗降。
而更讓人意外的是，程氏作坊前突然多了一隊巡邏的府兵。領頭的漢子身著戎裝，腰挎橫刀，威風凜凜。
“程哥！“劉大壯翻身下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李大人派俺回來駐防，看哪個不長眼的還敢鬧事！“
陽光下，他胸前的銅甲閃閃發光，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程巖望著這個煥然一新的年輕人，欣慰地笑了。曾經的憨厚幫工，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府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