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程府后院的白蠟樹上還掛著殘月，程寧就已經輕手輕腳地起了床。她點亮一盞羊角燈，昏黃的光暈在銅鏡里搖曳，映出少女因興奮而泛紅的臉頰。手指靈巧地盤起雙鬟髻時，特意用了新買的銀絲發帶——這是前日王臨風從長安捎回來的，說是西市胡商帶來的波斯貨。

“小姐，您起得也太早了。“貼身丫鬟春桃揉著眼睛進來，手里捧著件藕荷色交領襦裙，“廚下說杏仁酪還要半個時辰才好。“

程寧已經系好了腰間杏黃色的絲絳，聞言轉身時，發間的銀蝴蝶步搖叮咚作響：“你去告訴劉嬸，把酪盛在青瓷盞里，我哥最愛用那個。“說著又從妝奩底層取出個錦囊，倒出幾枚金燦燦的開元通寶，“讓馬房備車，要那輛新髹了朱漆的廂車。“

當晨光剛剛染紅東邊的云霞時，程寧已經第三次踱到兄長的院門前。她踮起腳尖，看見窗紙上還映著未熄的燭光，終于忍不住叩響了雕花木門：“哥！你答應今日帶我去長安的！“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程巖披著件松墨色的外袍，發髻松散地挽著，顯然也是剛起。他望著妹妹精心打扮的模樣，不禁失笑：“這么著急？朱雀門要辰時才開呢。“

“先去西市嘛！“程寧拽著他的袖子搖晃，“王叔說胡商都是天不亮就開張的。“她突然壓低聲音，“我還讓廚房備了你最愛的杏仁酪，用去年存的終南雪水調的。“

院墻外傳來腳步聲，王臨風牽著小草正往這邊走。少年今日換了身靛青色圓領袍，發髻用木簪束得一絲不茍。身后的小草卻還穿著平日作坊里的褐色短打，頭發胡亂扎成兩個小揪，懷里緊緊抱著個藍布包袱。

“東家，新制的賬冊都理好了。“王臨風拱手行禮時，袖口露出半截墨跡——是昨夜核賬時沾上的。小草怯生生地往前蹭了半步，把包袱遞過來，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十二塊薔薇香皂，每塊都用油紙包好，系著紅絲帶。

程巖伸手揉了揉小草的腦袋：“今日不帶賬本，只帶眼睛。“轉頭對妹妹笑道，“去換身方便行動的衣裳，我們騎馬去。“

程寧眼睛一亮，提著裙擺就往馬房跑，發間的銀蝴蝶振翅欲飛。春桃抱著披風在后面追：“小姐！您的帷帽！“

辰時的西市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辰。胡姬酒肆的幡子在晨風中招展，波斯商人鋪開的毯子上堆滿琉璃器皿，粟特人吆喝著新到的香料。程寧牽著哥哥的衣袖，眼睛都不夠用了。

“哥！你看那個！“她突然指著個賣糖畫的攤子。老匠人正用銅勺舀起金黃的糖漿，在石板上澆出栩栩如生的鳳凰。程巖剛要掏錢袋，王臨風已經摸出三枚銅錢：“我來。“

小草捧著鳳凰糖畫舍不得吃，糖漿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忽然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傳來，幾個戴著面紗的胡姬騎著駱駝經過，駝鈴叮咚，香風陣陣。程寧看得入神，差點撞上個賣瓷器的攤子。

“小心！“程巖一把拉住妹妹。攤主是個須發花白的老者，面前擺著些青白瓷碗，最顯眼的位置卻供著個天青色執壺——釉色如雨過天晴，壺身繪著精細的纏枝牡丹。

程寧眼睛都直了：“這...這是秘色瓷？“

老者捋須微笑：“小娘子好眼力，這是越窯新出的'千峰翠色'，要十貫錢。“

程巖正想細看，身后突然傳來激烈的爭吵聲。轉頭望去，綢緞莊前圍滿了人，一個蓄著絡腮胡的西域商人正拍著柜臺怒吼，震得柜臺上的算盤都跳了起來。

綢緞莊的柜臺前，西域商人阿史那魯的絡腮胡氣得直抖。他蒲扇般的大手“砰“地拍在黃花梨柜臺上，震得描金算盤跳了起來，幾顆翡翠算珠滾落在地。

“三匹蜀錦！每匹兩貫三百文！“他操著生硬的官話吼道，腰間鑲著紅寶石的彎刀隨著動作哐當作響，“怎么算出七貫錢的？“

掌柜趙德全的鼠須顫了顫，綠豆眼滴溜溜轉著。他左手假裝擦拭額頭汗水，右手卻在柜臺下偷偷撥弄另一把烏木算盤：“客官有所不知，還要加一成市稅...“

程巖瞇起眼睛。他分明看見趙德全的拇指在算盤梁上不著痕跡地一推——那是老賬房慣用的手法，能將“二“偷偷改成“三“。柜臺陰影里還藏著本藍皮賬冊，墨跡未干的字跡明顯是剛補上去的。

“放屁！“阿史那魯一把搶過算盤，可他粗如胡蘿卜的手指根本撥不動細小的算珠。翡翠珠子卡在橫梁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圍觀的胡商們哄笑起來。賣香料的波斯老頭捋著銀須搖頭：“粟特人的算數，嘖嘖...“

圍觀的人群發出哄笑。程巖注意到掌柜眼神閃爍，柜臺下的手正偷偷調整著另一把算盤。他剛要上前，衣袖卻被程寧拽住。

少女狡黠地眨眨眼，從腰間錦囊里掏出套象牙算籌：“讓我來。“她擠到柜臺前，將算籌在光可鑒人的漆面上排開，“三匹蜀錦，每匹兩貫三百文。“

纖細的手指撥動算籌，象牙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程寧邊算邊念：“三三得九，二三得六，合計六貫九百文。“她抬頭看了眼門楣上掛著的稅牌，“市稅百中取五，六貫九百文的稅錢是三百四十五文。“

圍觀的商販們發出驚嘆。一個賣胭脂的老婦人拊掌道：“這小娘子算得比賬房還快！“

胡商瞪大眼睛：“總共是七貫二百四十五文！可掌柜方才說要七貫五百文！“

掌柜的臉色煞白，汗珠順著鬢角滾落：“這...這...“

“是算錯了，還是想多收？“清冷的女聲從人群后方傳來。圍觀者如潮水分開，只見四個帶刀侍衛護著位戴帷帽的少女走來。當她掀起輕紗時，程巖心頭猛跳——竟是永嘉公主李明月。

當那道清冷的聲音穿透嘈雜的市井時，程巖的后背突然繃緊了。他緩緩轉身，看見人群如潮水般分開，四個身著玄色勁裝的侍衛手按刀柄，在熙攘的西市中辟出一條通道。陽光在那柄尚未出鞘的橫刀上跳躍，折射出刺目的寒光。

程寧手中的算籌“啪嗒“一聲落在柜臺上。她看見一襲月白色羅裙從朱紅帷帽下若隱若現，裙裾上銀線繡著的云雀隨著步伐輕輕顫動，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走。

“是永嘉公主...“王臨風低聲提醒，下意識把小草往身后帶了帶。西域商人還舉著賬本僵在原地，綢緞莊掌柜已經癱軟在地，額頭抵著青石板不住顫抖。

李明月掀起輕紗的剎那，程巖看清了她眼角那顆淚痣——比三個月前在太醫署初見時更明顯了，像滴凝固的墨，墜在白玉般的肌膚上。她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既不失皇家威儀，又帶著幾分少女的靈動。

“程公子，好巧。“她的聲音比記憶中更清亮，尾音卻刻意放輕，像片羽毛掃過程巖的耳廓。

程巖正要行禮，公主已經抬手虛扶：“市井之中，不必多禮。“她的指尖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唯獨右手食指有一道細小的劃痕——那是翻閱奏折時被紙頁割傷的痕跡。

又轉向正捏著算籌發愣的程寧，“這位是？“

程巖道，這個是我妹妹程寧，今日帶她出來走走.

程寧慌忙要行禮，卻被公主扶住。少女靈機一動，從袖中取出塊薔薇香皂：“公主殿下要試試我們作坊的新品嗎？“

程寧鼓起勇氣遞出香皂時，李明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公主接過那塊用油紙精心包裹的薔薇香皂，小指不經意擦過程寧的手背。

“好香。“她低頭輕嗅，長睫在臉頰投下扇形的陰影，“是用了終南山的野薔薇？“

程巖心頭一跳——這正是他上月與孫思邈采藥時順帶收集的花瓣。沒等他回答，公主已經用指甲輕輕刮下一小片皂屑，放在舌尖嘗了嘗。

“甜中帶苦...“她若有所思，“加了蜂蜜和苦杏仁？“

當李明月的手指撫過香皂上的纏枝紋時，程巖注意到她腕間戴著的羊脂玉鐲——那上面陰刻著細密的云雷紋，正是將作監獨有的工藝。玉鐲隨著她手腕的轉動輕輕碰撞，發出清越的聲響。

“程公子可知道？“公主突然抬眼，眸光如秋水般澄澈，“尚宮局正在采買沐浴香品。“

她說話時，一縷碎發從鬢角滑落，發間金步搖垂下的珍珠輕輕晃動。程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卻敏銳地察覺到其中混雜著一絲藥味——是治療心悸的甘松。

“清風樓的龍井是新采的。“李明月將香皂遞還給程寧，指尖在皂面上一觸即離，“不知程公子可愿賞光？“

她說話時目光掃過王臨風手中的賬本，在小草沾著糖漬的衣角上停留了一瞬。程巖看見公主腰間掛著的金錯刀微微晃動——那是皇室成員才允許佩戴的信物，刀刃未開，卻象征著生殺大權。

“公主盛情，在下卻之不恭。“程巖拱手時，余光瞥見侍衛首領正盯著西域商人腰間的彎刀，拇指已經頂開了刀鞘的暗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