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要去火葬場。”大哥輕聲解釋,語氣中帶著無奈,“剛才的儀式是象征性的入土,但現在還是得火化,之后再把骨灰盒埋下。”
“為什么要去火葬場!”我大喊起來,聲音在山間回蕩。那是什么地方?我連聽都沒聽說過!我不要太姥去那里!
不等大哥反應過來,我已經撒腿往山下跑。碎石在腳下滾動,幾次差點絆倒我,但我顧不上這些。身后傳來大哥焦急的喊聲,但我充耳不聞。
一輛面包車停在山腳下,發動機轟鳴著。我看見那兩個人正要把太姥的小棺材往車里塞,姥姥也準備上車。我一把抓住車門:“你們究竟要把我太姥帶到什么地方!”
大哥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奶奶,我這就帶時兒回家。”他伸手想拉我,但我死死抓著車門不放。
“讓她跟著吧。”姥姥嘆了口氣,把我拉上車,對大哥說,“你先回去,別走來時那條路。”
車廂里只有一排窄窄的長凳,散發著一股皮革的味道。對面放著太姥的小棺材,暗紅色的,像紙糊的一樣單薄。我想掀開看看,卻被姥姥一把攔住。
“別動。”姥姥的聲音有些發抖,“讓太姥安安靜靜的。”
“姥,為什么不讓太姥回家?”我不死心地問,“等她睡足了自然就能清醒過來,對不對?”
姥姥緊緊抱著我,她的手在顫抖:“別說傻話,老太太已經去安享晚年了。”她的眼淚滴在我的頭發上,溫熱的。
車子在顛簸中行駛,窗外的景色飛快掠過。我看見路邊的樹木、房屋,還有匆匆而過的行人,但這一切都像隔著一層霧。
終于,車子開進縣郊一個大院。幾棟灰色的小樓間矗立著一根粗大的煙囪,像一根巨大的蠟燭。煙囪頂端飄著縷縷青煙,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秋山迎了上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她壓低聲音對姥姥說火化師是她弟弟的朋友,一切都安排好了。說話時,她的目光不時瞥向我,帶著一絲憐憫。
我看著那兩個人抬著太姥往煙囪方向走,急得直跺腳:“姥姥!他們把太姥抬走了!”我想追上去,卻被姥姥拉住。
進了一間屋子,撲面而來的熱氣和怪味讓我皺眉。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讓人心慌。但看見太姥安詳地躺在長板上,我顧不得其他,掙脫姥姥的手沖上前去。
“太姥,你醒醒。”我輕輕摸著她的手,那只曾經撫摸過我額頭的手現在冰涼,“我想聽你講故事,你不是說還有好多故事沒講完嗎?”
“時間到了。”火化師看了眼墻上的鐘表,聲音冷漠得像機器。
隨著一聲“升天”的喊聲,頭頂的方口突然打開,火光沖天而起。
我站在火葬場門口,雙腿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寒風呼嘯,吹得我的衣角獵獵作響,卻感覺不到一絲冷意。整個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只剩下那道沖天的火光在眼前跳動。
“時兒!時兒!”姥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我木然地轉過頭,看見姥姥蒼白的臉上布滿淚痕,她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推著太姥緩緩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記憶不受控制地倒流,昨天太姥還在跟我說話,還在給我講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她說要給我織一件毛衣,說要看著我長大成人。
可現在,她就要被推進那個四方形的火爐了。
“等等!”我突然喊出聲,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讓我再看看太姥!”
工作人員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姥姥。姥姥點點頭,用顫抖的聲音說:“讓孩子看看吧。”
我踉蹌著走上前,看著躺在那里的太姥。她安詳地閉著眼睛,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那雙曾經溫暖的手現在冰涼得嚇人。
“太姥......”我的聲音哽咽,“您不是說要看著我長大嗎?您不是說要給我織毛衣嗎?您怎么能......”
話還沒說完,淚水就模糊了視線。工作人員輕聲說:“該進去了。”
我猛地回過神,看著太姥被推向火爐。火光瞬間吞噬了一切,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要!”我瘋了般沖向火爐,“太姥!太姥!”
姥姥死死拽住我的胳膊,聲音里帶著哭腔:“趕緊給我制住她!”
李秋山立刻沖過來抱住我,她平時總是笑嘻嘻的臉此刻也布滿淚水:“時兒,你太姥已經歸西了!她去了一個好地方!”
我拼命掙扎,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火爐的門緩緩關上,我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卻只能觸碰到冰冷的空氣。
“讓她出來!求求你們讓她出來!”我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喉嚨火辣辣的疼。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記得小時候生病,太姥總是守在我床邊,一遍遍給我擦汗。記得我考試考好了,太姥會笑瞇瞇地從柜子里拿出藏著的糖果獎勵我。記得下雨天,太姥總會撐著傘來接我放學。
那些溫暖的畫面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卻再也無法重現。
我撲倒在地上,朝著火爐的方向爬去。地上的塵土沾滿了我的衣服和臉,可我已經顧不上這些。我只想靠近她,哪怕只是那個裝著她的火爐。
“抱她出去!快抱她出去!”姥姥急切的聲音傳來。
一個男人將我扛起來,我瘋狂地捶打著他的后背:“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李秋山呆呆地看著我:“媽...時兒她哭了...從來沒見她這樣過...”
是啊,我從來沒這樣哭過。眼淚像是決堤的河水,怎么也止不住。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累得氣喘吁吁,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我似乎來到了一片荒蕪的土地。
干裂的地面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她手里握著一個破舊的水瓢,正小心翼翼地澆灌著一株嫩綠的小苗。
“太姥......”我輕聲喚道,聲音里帶著不敢相信。
她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抹溫暖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里盛滿慈愛:“時兒,這可是你的心意。”
我撲過去想抱住她,卻抱了個空。她的身影在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
“太姥永遠在你心里,你要做個乖孩子。”她的聲音漸漸飄遠,帶著一絲不舍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