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都城內，燈籠成河沿青石板淌開，酒旗與糖畫攤子攪出甜膩的晚風。舞龍漢子赤膊擠過人群，銅鈴龍須掃歪了書生綸巾，驚得二樓小童打翻果碟。

戌時梆子響到第二聲，城樓角忽然炸開連環爆竹——原是踩高蹺的隊伍揚手甩出火流星，剎那間萬千金雨潑天而落，繡娘手中的彩線、孩童攥著的面人、檐角懸著的走馬燈，都在碎紅亂玉里融成一片燙人的喧鬧。

江小北跟在李澈身后半步，望著滿城搖曳的燈火映在青瓦白墻上，不覺脫口道：“公子，這豐都城的夜市竟不比中都遜色......”

話音未落，走在前頭的玄色身影驟然止步。江小北收勢不及，直直撞上那具硬挺的后背。硌得他鼻尖生疼，還未及揉搓，額角便挨了記暴栗。

“哎呦！”他踉蹌著后退半步，卻見李澈轉過半張冷玉般的側臉。那雙鳳目在燈火中淬著寒光：“帶你來游山玩水不成？看來清川還是操練得輕了。”

這話刺得江小北太陽穴突突直跳。

前幾日他空手接住刺向俘虜的利箭，還在左頰留下道三寸血痕。

本以為立了功，回去之后沒得賞賜不說，誰知將軍竟盯著他滴血的手掌冷笑：“豬腦子，腰間的刀是擺設？”轉頭就將他扔給號稱“活閻羅”的青川。

那七日當真生不如死。

校場黃沙混著汗水在傷口里反復磋磨，青川那廝頂著張死人臉，操練起來卻比刑部的烙鐵還狠。江小北下意識撫上已然結痂的傷痕，耳邊仿佛又響起校場沙漏的簌簌聲。

“杵著作甚？”李澈的烏皮靴碾過青石板縫里新抽的草芽，“戌時三刻前查不清接頭人的底細...”話音被遠處飄來的梆子聲截斷，巡夜更夫提著燈籠轉過街角，在粉墻上投下兩道頎長的影子。

……

“常姐姐，豐都城好熱鬧啊，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熱鬧的場景?！?

素雪興高采烈的和身側的人分享此時的喜悅。

身旁的人戴了一頂白色葦帽，一身青色長裙，聽到身旁人的話，淡淡開口道。

“豐都是離中都最近的一個郡，自然是繁榮萬分的?！?

“快閃開閃開！”

銅鑼聲聲破開市井喧囂，兩名皂衣官兵執著紅纓長槍沿街開道，青石板上零落著方才人群倉促避讓時跌落的絹花。

忽聞嗩吶穿云裂石，鎏金朱漆的八寶香車自街角轉出，玄色帷帳綴滿驅邪的五彩艾虎，端坐中央的天神神像鳳冠垂珠，瓔珞在暮春的日光下流轉著碎金般的光暈。

人群簇擁著花車潮水般涌過長街，婦人笑渦里盛滿月華，黃口小兒拎著燈籠跌進糖畫甜香里。

“常姐姐，你快看，那是什么。好漂亮??？”

“兩位姑娘是外鄉人吧，今天是我們豐都一年一度的天神節，花車上的是天神?！?

旁邊糖水鋪子的老爺爺開口道。

“那他們往那花車里面扔的是什么？”

“你們看，這第一輛嘛，祥瑞花車以南極仙翁為尊，可將寫有自己的平安符往里投，祈愿福壽安康。這第二輛月老花車紅綢飄拂，是為求姻緣者：郎君當佩玉為信，淑女則以香囊傳情，若未備香囊，素絹也可以表達自己的情意。”

“第三駕五谷大帝寶輦以禾穗為飾，當以新收的稻、黍、稷、麥、菽五谷為祭，祈愿風調雨順倉廩豐實。第四乘財神金輦寶光粲然，可以往里面投金銀珠寶，扔得越多代表心越誠。這最后一輛就是觀世音菩薩，可以依心愿敬獻不同形制的布偶：童子像祈麟兒，玉女像求千金，若期盼龍鳳雙全，可將男女布偶成雙敬獻，以表圓滿之愿?！?

“大伯，這靈不靈?。俊?

“這小囡，且不可對菩薩不敬，這城東周家，每年獻得最多，一年更勝一年，也一年更比一年富，還有去年這城南李秀才的母親，連濟善堂的郎中都說救不回來，這李秀才是出了名的孝子啊，不忍看親娘離去，就往這花車了扔了寫有他娘姓名的一百和平安符，他娘就奇跡般好了?！?

“不說了不說了，我要趕緊收攤去了，等下趕不上祭祀大典了，這花車游行完就到城中明堂，由刺史大人帶領我們一同祭祀神靈，去晚了可就趕不上咯，你們可得抓緊了。”

話畢，老伯就連忙收拾自己的攤子。

“常姐姐，這老伯說的這么靈驗，要不我們往里投兩個進去保平安？”

“你投吧，我不信神佛，只信我自己?！?

素雪跟旁邊的大嬸買了兩個平安符，一個寫自己的，一個寫了常安寧。

跟隨著人群一路往東走，轉眼間便了城中明堂。

人山人海，全是豐都趕來祭祀的人。

“常姐姐，這人太多了，過不去啊！”

“那便留下來看一下這祭祀大典?！?

只見剛才游行的五輛花車排成一排，中間輛花車前有一巨大的青銅鼎。

火把在青銅祭壇前曳出猩紅殘影。九名戴獸紋面具的舞者踏著鼓點騰躍，麻衣綴骨飾嘩嘩作響。

巫祝高誦祭詞，忽地斬斷雉雞喉嚨，血珠墜入銅鼎時，青石地面竟滲出暗色紋路。舞者喉中滾出嘶啞疊唱，面具瞳孔映著竄起的青焰，將咒語碾碎在夜風里。

著緋色云雁官服的官員將三柱線香高舉過眉，跪在青銅鼎前，裊裊青煙自他指間盤旋而起。

壇下萬民忽如麥浪倒伏般一同跪下，粗布麻衣摩挲青磚的簌簌聲驚起檐角銅鈴。“伏惟昊天金闕，軫念蒼生——“官員的祝禱聲傳到每一個百姓耳中。

那緋紅身影再度拜下時，八百坊市同聲應和：佑我豐都子民病疴不侵，禳災解厄；四時有序，倉廩盈實?！?

約摸又過了半個時辰，這場祭祀儀式才落下帷幕，人群慢慢散去。

“哎，快走快走，刺史過來了，這種大人物一年也難見到一回。”

旁邊的幾個婦人推搡著往前走。

一群人簇擁著刺史大人從祭祀臺上下來，常安寧透過帷幕匆匆一瞥只覺似曾相識。

“這趙刺史真的為國為民的好官??！”

周遭百姓，無不稱贊這位趙刺史。

人群總算散開，兩人在城南找了個還算干凈便宜的客棧住下。

城南桐梓巷的福來客棧亮起桐油燈盞。常安寧倚在廂房支起半扇木窗，看檐角銅鈴在晚風里叮咚作響。

窗外素雪正憑借著屋里透出的光踮著腳尖從籬邊摘取月季，淺碧裙裾被花枝上未晞的露水浸透。

“常姐姐，熱湯備好了?！彼匮┡踔耋斜P推開房門進來，我往浴湯里添了問店小二討的木樨香露，剛摘的花瓣給你放一些?！?

“素雪，我早說過你對我不必如此?！彼址鏖_垂落的碎發，月白廣袖滑落一截凝霜皓腕，“連月奔波勞頓，你且歇著?！?

“常姐姐隔壁如此客氣，我自幼學的便是侍奉人的規矩，若真教我閑坐，倒像被抽了骨頭的紙鳶，渾身都不自在?！?

“且由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