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徑自起身。屏風上映出她解開發簪的剪影,鴉青長發似潑墨般傾瀉而下。
夜風忽而轉急,穿過雕花窗欞將燭火吹得明明滅滅。素雪忙趨步至菱花窗前,輕聲細語道:“更深露重,我合了窗欞,姐姐仔細莫著涼。”
素雪指尖剛碰到木窗,一道黑影便破窗而入。
常安寧反手抄起屏風上搭著的斗篷裹住身子,轉過屏風,正見一個黑衣人手持一把刀貼著素雪的脖頸。
“姐姐...”素雪喉間嗚咽方起,刀鋒已壓出血痕。黑衣人眼尾掃過窗外晃動的火光,啞聲道:“若叫人發現,先死的便是這丫頭。”話音未落,廊下青磚已傳來鐵甲相擊的錚鳴。
雜沓的腳步聲如驚雷碾過游廊,鐵甲相撞的鏗鏘聲穿透門扉:“逐間搜查!那賊子受了重傷,定沒有逃遠!”
黑衣人突然拽著素雪疾退,常安寧瞥見屏風后浴桶蒸騰的熱氣,瞬間會意。
當木桶水花濺起的剎那,她已旋身將桌上木籃中剩余的花瓣傾入水中,殷紅花瓣霎時鋪滿水面。
叩門聲如催命鼓點炸響,常安寧撫平衣襟褶皺時,門開剎那,火把的熾光劈面而來,兩名士兵站在門外。
“姑娘可有見到可疑之人?”
“未曾,民女正要沐浴更衣?!?
“有賊人作亂,我等奉命搜查,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讓我等進屋查看?!?
“請便!”常安寧側身讓出一條道。
兩名士兵仔細的查看屋內每一處,慢慢走到屏風后,只見浴桶中蒸騰水霧中,紅色花瓣正隨暗涌緩緩打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叨擾了,姑娘?!?
當腳步聲漸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浴桶轟然炸開的水花中,黑衣人拽著素雪翻滾落地。
刀刃被浸濕的綢衣帶偏半寸,卻仍頑固地攀在少女鎖骨處,素雪濕透的衣裙緊貼皮膚,黑衣人肩頭滲出的血,正順著刀背滴落成珠。
兩人用力的喘著氣。
似乎呼吸困難,黑衣人扯下了面巾,一滴血珠正沿著他左眉下的疤痕游走。
蒙面巾墜地的瞬間,常安寧瞳孔劇烈收縮——那道橫貫左眉骨的蜈蚣狀疤痕,與記憶里抱著幼童摘青梅的溫暖面容轟然重疊。
“張叔……我是昭昭。”她顫聲喚著。
當年總用胡茬蹭她臉頰的漢子,染血的指節與記憶里遞來糖人的寬厚手掌,在搖曳燭光中詭異地重合。
黑衣人渾身劇震,把刀扔在一旁。
黑衣人踉蹌著起身,想要湊近些。
“昭昭,你還…活著!”
“是,我還活著!”
常安寧強忍著心中的淚水,用力的點點頭。
這是父親當年的心腹張懷,從小看著常安寧長大,待自己如親生女兒般好,總是在被父親責罰時安慰自己,時常買些糖果,蜜餞哄著。
“看看張叔給昭昭帶什么好吃的了?!?
“趕明兒,張叔帶你去買……”
“昭昭是天下最漂亮的女郎!”
……
回憶如潮水般涌入腦海里。
常安寧幫張懷處理了身上的傷口,都是些皮外傷,沒有傷到要害,但仍需臥床靜養幾日。
素雪也換了干凈的衣服,眼角的殘紅還未褪去,顫抖的心也稍微平靜了些,與常安寧一同坐在床邊。
張懷坐在床頭,拉著常安寧的手問道:“你這些年去了哪里?”
常安寧攥緊衣角,嗓音沙啞地敘述往事,自己和母親一同被流放,遇到了山石滑落,當說到母親被亂石掩埋時,她突然抬手按住顫抖的唇,指節泛著青白。
后來自己便逃到了山上,被姑姑所救,后來就和姑姑在山上生活了八年,到如今姑姑去世后才下山。
“昭昭受苦了。”
“昭昭不苦,只是阿爹和阿娘慘死,還有哥哥不知音訊……”破碎的尾音像斷線的紙鳶墜入寒潭,她通紅的眼眶蓄著將落未落的淚。
“我當時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滿大街都在傳......”喉結滾動著咽下哽咽”常大人籌備軍糧以次充好,自知罪孽深重,自縊于家中。這怎么可能?”枯瘦的手掌突然攥住被子,指節幾乎要將被子戳破“大人為湊軍糧,變賣了府上半數家產,書房燭火徹夜不熄核對賬冊......”
“不是的!”常安寧猛然起身,積壓多年的悲憤如決堤洪水“我親眼看著繡春刀捅穿阿爹胸膛!血...那么多的血漫過青磚縫......”她死死揪住心口衣物,淚水終于砸在陳舊的紅木紋路上“他們連辯白的機會都不給......就忙著殺人滅口!”
寂靜在屋內蔓延,唯有更漏聲聲泣血。許久,蒼老的嘆息裹著夜露的寒涼:“我知道你們被流放后,我追到落鷹峽時,獵戶說那日雨下得格外的大,整個流放隊伍的人都……無一人生還?!?
“是我沒用,我連大人和夫人的尸首都沒有找到,我也托人到軍中尋找舟兒的下落,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下落”
父親給自己取名常安寧,希望自己多喜樂,長安寧,小字昭昭,余生昭昭如愿,歲歲安瀾;
兄長名為常云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父親希望兄長這輩子能云淡風輕,心懷遠志,自由豁達。
父親從小教導兄妹兩個:“子當如春暉暖,晨昏侍奉知溫寒。立身首重忠與義,范文憂樂在心間。市井能懷天下事,方是丈夫鐵肩擔。莫作浮萍逐流水,要學青松立峰巔。但使言行皆利眾,布衣亦可傲蒼天!”
兄長自幼便自由灑脫,不愿居于書房看書,便在及冠之年就提出要參軍入伍,報效國家。
當年兄長告別前去參軍的場面還歷歷在目。
“小阿昭,你要乖乖長大,等阿兄為你掙軍功回來……”
……
“后來我就在常府周圍安頓下,一邊尋找你舟兒的下落,一邊暗查,尋找證據為大人平反?!?
張懷嘆了口氣,繼續道。
“當年,我隨大人奉命籌糧,江南一帶盛產糧食,糧食又要運往北邊,時間緊,所需軍糧又多,只有豐都能在短時間內籌齊這些糧食,但是糧價格外的高,這個差事異常難辦,朝廷撥的款遠遠不夠,前線戰事吃緊,大人多番上奏讓朝廷撥款,全都如同石沉大海。萬般無奈之下,讓夫人變賣了半數家財,這才在限期內籌齊軍糧?!?
“豐都地處運輸要塞,且土地肥沃,那幾年降雨雖有減少,但糧食儲量不應如此,糧價按理來說不會這么高,大人懷疑有人惡意蓄糧,哄抬糧價,于是便讓人查,這一查果然有蹊蹺,于是便連夜上書,讓我親自入京,讓朝廷徹查此事,我剛出豐都地界便遭到刺殺,跌落山崖,被一獵戶所救,醒來就連忙趕路,抵達中都時已是十日之后,便已什么都來不及……”
張懷緊緊咬著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