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八年，云隱山。

二月初的清晨，天邊泛著蟹殼青。荒坡上的枯草還掛著薄霜，風一過便簌簌抖落幾點寒星。

兩個女子跪在墳前，粗布裙擺被露水浸成深灰色。新土還泛著潮氣，歪斜的青石碑面蒙著層薄霧。

姑姑從未說過她姓什么叫什么，只讓我們喚她姑姑，如今也只能給她立一塊無名碑。

姑姑每次回來總是遍體鱗傷，好幾次險些丟了性命，但這次受的傷最為嚴重。

“姐姐，安葬完姑姑，下一步如何打算？”

說話的女子約摸十四五歲的模樣，臉龐的青澀還未褪去，木簪斜插的發髻上沾著露珠，鼻尖被凍的通紅。

“素雪，你上山多久了？”

“我是去年二月上的山，正好要有一年了。”

素雪原是一戶農家的女兒，還有一個姐姐，父親酗酒嗜賭，輸了錢就會打妻女出氣，母親于寒冬時節強忍病體，為地主家下地勞作，終致喘疾纏身。

父親不僅將母親買藥的錢盡數搶走并輸于賭局，而后母親更是病亡。姐姐亦因父親無力償還賭債，被債主強行賣去抵債。

而自己亦未能幸免，被賣與人牙子，成為一戶人家的丫鬟。在伺候小少爺時，稍不留意，小少爺竟被蠶豆卡住喉嚨，窒息而亡。主人家盛怒之下，下令將自己杖斃，棄尸于亂葬崗。幸還有一口氣而得路過的姑姑相救上山。

“如此，我們便就此別過吧，你如今自由了，余生可以做自己，你有一手好廚藝，下山去找個活計總歸是餓不死的。”

她啟唇時眼波流轉，瓷白面容似寒潭映月，鴉青鬢角襯得杏眸愈發明澈。縱是粗布荊釵裹身，素色麻裙難掩通身清韻。

素雪連忙拽著常安寧的衣角問道:“那姐姐你要去哪？那個所謂的家...我也回不去了。姐姐也不知是死是活，余生能找到姐姐便是知足了，你就讓我跟著你。”

“我接下來要走的刀山火海白骨鋪的路，跟在我身邊……比亂葬崗的野狗死得更快，你現今已然歷盡艱辛獲自由，何苦隨我受苦楚。”

“姐姐莫不是忘了，我本就是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人，若不是姑姑，早就死了，沒有你，我也沒有自由。縱使是刀山火海我也都不怕，有我陪著姐姐，這前路或許會好走一些，跟著你，我還能心安一些。”

“既已如此，那便回去收拾，準備下山。你暫且隨我，日后若有其他去處，我自不會阻攔。”

“那我們去哪？”

素雪見常安寧不再趕自己，心中雀躍的上前挽住她的手。

“中都。”

常安寧十歲時被救至山上，在山上蟄居八年，從未踏足山下。待將姑姑安葬后，方得自由之身。如今，有些事是該徹查清楚了，有些仇也到了該報的時候。

想當年，爹爹為了籌集軍糧，不惜變賣家產半數，又怎會以次充好？圣旨下達如此之急，父親連辯駁一句的機會都沒有，便遭滅口。此間種種，必定暗藏玄機。

……

中都城外，某莊子內。

大雨滂沱，天地間一片朦朧，雨簾如織，遮蔽了視線。

莊子內，兩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篷的男子正低聲交談。

其中一人聲音低沉，帶著幾分焦慮：“這批貨運完暫且先停一段時間，風聲緊，已經被人盯上了。”

另一人眉頭緊鎖，語氣中透著不甘：“如今才剛剛起步，多少人都等著這批貨。若是停了，這段時間的損失如何彌補？咱們的生意才剛剛有了起色！”

先前那人猛地一步上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眼中寒光閃爍，聲音如雷：“你要錢還是要命？這是上面的意思！若是搞砸了，你我誰都別想活！”

話音未落，一股凌厲的殺意驟然襲來，仿佛暗夜中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逼近。

那人松開了手，臉色驟變，厲聲喝道：“有情況！戒備！”

幾乎在同一瞬間，屋頂上驟然躍下數十名金吾衛，身披輕甲，手持利刃，動作迅捷如鬼魅。

兩撥人瞬間交鋒，刀光劍影在雨幕中交織，鮮血與雨水混雜，染紅了地面。

刀劍相撞，火花四濺。

一名金吾衛揮刀直劈，卻被對方側身躲過，反手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另一人則被數名金吾衛圍攻，雖奮力抵擋，終究力竭，倒在血泊之中。

雨聲掩蓋了慘叫聲，但血腥味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戰斗持續了片刻，最終，黑衣人盡數倒下，只剩下寥寥幾人還在苦苦支撐。

“將軍，這些人都是死士，嘴里含毒，已經自盡。只留下一個活口。”

江小北手中提著一個被卸了下巴的男子，緩步走來。雨水順著他的鎧甲流下，刀鋒在雨中泛著冷光。

雨中站著一個身披大氅的年輕人——面容清俊似玉雕，眉眼卻冷如刀刻，雨水順輪廓滑落，更顯出棱角分明的下頜。

只見他冷冷的開口:“你是自己交代？還是……”

那男子滿臉驚恐，口齒不清地求饒：“我……我只是手下做事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澈冷笑一聲，刀尖輕輕挑起對方的下巴：“看來，還是得照顧照顧你，才肯說實話。”

就在此時，一支冷箭破空而來，劃破雨幕。

“將軍，小心！”江小北驚呼。

江小北卻仿佛早有預料，身形一閃，右手如電般探出，竟徒手接住了那支箭！箭矢擦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他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戲謔，隨手將箭丟在地上，笑道：“嘿嘿，想滅口？可惜，被我接住了。”

李澈連忙揮手示意手下追擊。

江小北甩著震麻的右手湊近，靴尖踢了踢地上扭曲的箭矢，少年抹去臉上血水，：“我這手空手奪白刃的功夫，將軍，今年考評我能否添個甲等？“

李澈解下猩紅大氅甩在少年頭上：“甲等沒有，本將舊裳倒是可賞你遮雨。“話音未落已大步踏入滂沱，玄甲身影如斷水重劍劈開雨簾。

“嘖，小氣。”江小北裹緊猶帶體溫的氅衣追上去，繡春刀柄紅穗在雨中劃出流火。

半月前，豐都城驚現一批成色極佳的精鹽，其晶粒瑩潤更勝官鹽。鹽鐵歷來由朝廷專營，私販鹽鐵乃誅九族的重罪。

皇帝震怒，欽點金吾衛大將軍李澈秘密徹查此案。經連日暗訪，終于查明，在城郊某莊子內，今夜將有私鹽販子交割貨物。

……

霞染層云，金輝灑落。遠山銜熔金半墜，飛檐銅鈴噙赤珠，一霎風過，滿城琉璃色。

“兩位姑娘，前面就是豐都城了，太陽要落山了，今日先在此處歇息，出了豐都城，過不了幾日便可到中都。”趕著馬車的車夫言道。

為這兩位姑娘趕車已半月有余，其出手也算大方，其中一位姑娘性情冷峻，寡言少語，而另一位則時常出來交談幾句。

抵達豐都之際，夜幕已然深沉，馬車行至城門處，被守城士兵攔下。

士兵言明，從前天起，外來車馬嚴禁進入豐都城內，只能安置于城外，且進出城的人皆需嚴格搜查。是為了今天豐都一年一度天神節，避免街道擁堵和爆發混亂。

車夫在城外守著馬車，常安寧與素雪則步行到豐都城內找個客棧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