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年，夏。

常府內，一片死寂。

“罪臣常硯，罔顧圣恩，軍糧采辦以次充好，延誤軍情，當處極刑，男丁發配充軍，女眷流放寧古塔，如有反抗，就地斬殺……”

太監的聲音冰冷無情，回蕩在常府的每一個角落。

“常大人，接旨吧。”太監將圣旨遞到常硯面前，嘴角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

常硯緩緩起身，雙腿如灌鉛般沉重，直視那宣讀圣旨的太監，聲音沉穩而有力，字字鏗鏘：“每一擔糧食，皆為微臣親自查驗，親手采購，皆是上等精糧，絕無半分摻假。此中必有奸人構陷，蒙蔽圣聽！懇請圣上明察秋毫，還臣清白！”

“常大人，莫非是想抗旨不遵，忤逆圣上？”太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幾分尖銳，目光如刀般刺向常硯。

常硯神色一凜，連忙躬身行禮，語氣恭敬卻堅定：“微臣萬萬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只是此事蹊蹺，微臣懇請面見圣上，陳明實情，以證清白！”

太監聞言，臉上依舊肅穆，嘴角卻微微揚起，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摩挲著袖口的金線繡紋，聲音低沉而冰冷：“常大人，圣旨已下，豈容你討價還價？抗旨不遵，罪加一等！來人——”

他猛地一揮手，聲音陡然凌厲，“罪臣常硯，違抗圣命，罪無可赦，就地正法！”

話猶未盡，刀光已至，寒芒一閃，血花迸濺。常硯身形一晃，頹然倒地。

“老爺！”常硯的妻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臉色慘白如紙，眼中滿是驚恐與絕望，她緊緊摟著懷中的幼女。

常安寧被母親的力道勒得生疼，卻顧不上哭喊。她睜大了眼睛，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身子猛地一顫，隨即拼命掙扎起來，試圖掙脫母親的懷抱，奔向父親。

“爹！爹！”

然而，她的手還未觸到父親的衣角，便被一名錦衣衛粗暴地拽了回來。那錦衣衛冷笑一聲，手中長刀一揮，刀鋒直指母女二人，寒光凜冽。

常硯的妻子咬緊牙關，強忍住眼中的淚水，用手蒙住女兒的眼睛，低頭輕撫女兒的頭發，聲音顫抖卻溫柔：“昭昭不怕，娘在這里……娘在這里……”

她的目光掃過四周，那些曾經熟悉的仆從、家丁，此刻皆被錦衣衛押在一旁，瑟瑟發抖，無人敢出聲。

她的心漸漸沉入谷底，知道今日已是在劫難逃。

太監緩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嘴角帶著一絲譏諷的笑意：“常夫人，您若是識相，就乖乖帶著孩子上路，免得受皮肉之苦。”

言罷，轉身而去，對左右言道“明日便傳罪臣常硯自知罪責難逃，已于家中自縊身亡，其余家人亦皆已伏罪，流放寧古塔，即刻啟程，待出了中都地界，尋一處僻靜之地處置了，一個不留，切莫走漏風聲。”

常府的大門徐徐合攏，往昔的溫暖祥和，終歸化為一片沉寂，徒留無盡的蒼涼與悲怨，于風中彌散。

……

六月的天，方才還晴空萬里，轉眼間烏云便從山那邊壓了過來，黑沉沉地籠罩了整個山谷。

風起了，卷著塵土和枯葉，呼嘯著掠過山崖，發出嗚嗚的哀鳴。流放的隊伍在山谷中艱難前行，腳鐐和枷鎖的碰撞聲混雜在風聲里，顯得格外刺耳。

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接著雷聲滾滾，天穹被撕裂了一般。

隊伍中有人踉蹌了一下，立刻引來官兵的呵斥：“快走！別磨蹭！”鞭子抽打的聲音在雨中格外清晰，伴隨著幾聲壓抑的呻吟。

山谷兩側的峭壁在雨幕中顯得更加陡峭，仿佛隨時會傾塌下來。

山石被雨水沖刷而下，泥濘的路面越發難行。隊伍中有人低聲啜泣，卻被官兵的怒罵聲掩蓋：“哭什么哭！再哭就加刑！”

雨越下越大，山谷中霧氣彌漫，前方的路幾乎看不清了。流放的隊伍在泥濘中蹣跚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突然，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有人抬頭望去，只見一塊巨大的山石從峭壁上松動，裹挾著泥土和碎石，轟然滾落。隊伍中頓時一片混亂，有人尖叫，有人哭喊，官兵的呵斥聲也被淹沒在雷雨和山石的轟鳴中。

“快跑！山塌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瞬間四散逃竄。可腳鐐束縛著他們的行動，有人摔倒在泥濘中，掙扎著想要爬起，卻被后面的人撞倒。

山石滾落的速度極快，轉眼間便砸在隊伍中間，濺起一片泥水。有人被碎石擊中，發出痛苦的哀嚎；有人被泥流沖倒，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血霧籠罩的廢墟中，女童的雙腳深陷泥漿，她竭盡全力用肩膀抵住半人高的青石，額頭的汗水與母親手腕滲出的鮮血交融，順著手指緩緩流淌。

“聽娘的話！你快跑，莫要管我們，往山里跑，務必要活下去……”

雨勢愈發的大，整片山谷都被雨水吞沒。

夜，濃稠如墨，深得仿佛沒有盡頭。

一個人影從樹林深處踉蹌著跑出，衣衫襤褸，渾身濕透，她的腳步沉重而凌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喘息聲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終于，她的體力耗盡，雙腿一軟，重重摔倒在地，泥水濺了一身。

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影自黑夜中緩緩走來。她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傘面微微傾斜，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清冷的眸子。

她的步伐輕盈而從容，仿佛這漆黑的夜色對她毫無影響。

地上的人艱難地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張了張嘴，聲音沙啞而微弱：“求你……救我……”

女子停下腳步，傘面微微抬起，露出一張清麗卻淡漠的臉。

她低頭看著她，目光如水般平靜，聲音卻冷得像冰：“救你可以，但代價可是很大的。我要你以余生為代價，終生聽命于我。你若愿意，我便救你。”

地上的人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但很快被求生的欲望淹沒。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點了點頭，聲音幾不可聞：“我……愿意……”

女子唇角微揚，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她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收回手，淡淡道：“記住你的承諾。從今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說完，她站起身，傘面重新遮住了她的臉。她轉身走向黑暗深處，聲音隨風飄來：“跟上。”

地上的人強撐著站起身，踉蹌著跟了上去。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泥濘的地面上，一串凌亂的腳印，很快被雨水沖刷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