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溫如璃送來一件親手縫制的衣袍。

靛青色錦緞，袖口繡著暗紋麒麟，針腳細密卻略顯生澀，顯然是初學者的手藝。裴硯之冷著臉接過，指腹摩挲過衣料上凹凸的紋路，嗤笑一聲：“師母的女紅，倒是與琴藝一樣……拙劣。“

溫如璃不惱，只是微微一笑：“妾身初學，讓世子見笑了。“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襦裙，腰間束著淺青絲絳，發間一支木簪，干凈得像一捧雪。可偏偏衣領微敞，露出一小片如玉的肌膚，手指上頭還沾著未愈的針眼——是為他縫衣時刺傷的。

裴硯之眸色一暗，突然煩躁地揮手：“回去吧。“

溫如璃行禮退下，轉身時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微風。裴硯之盯著那抹素白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猛地將衣袍抖開——

料子是好料子，針腳雖粗糙，卻處處透著用心。他鬼使神差地脫下外袍，換上這件新衣。衣料貼合腰線，袖口長度剛好，連領口的盤扣都系得恰到好處……仿佛她曾丈量過他的每一寸。

裴硯之站在銅鏡前，指尖撫過袖口繡紋，忽然想起她低頭穿針時微蹙的眉尖，和指尖那點殷紅……

他猛地扯下衣袍，塞進箱籠最底層。

當夜，暴雨傾盆。

裴硯之獨立廊下，玄色錦袍被穿堂風掀起一角。他指節發白地攥著那方繡著海棠的帕子，那是溫如璃昨夜遺落的。雨幕如織，卻澆不滅心頭躁動的火。忽然他長嘯一聲，縱身躍入滂沱大雨中。

冰涼的雨水順著眉骨蜿蜒而下，浸透的錦袍緊貼著賁張的背肌。他仰首望天，任由雨箭刺在喉結上——

“恩師……“他低喃，“弟子……愧對您。“

可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溫如璃腕間那點朱砂，是她鎖骨上的紅痣，是她被他抵在佛龕上時輕顫的睫毛……

“呃啊——！“骨節分明的拳頭狠狠砸向地面，指節頓時皮開肉綻。鮮血剛涌出便被雨水沖淡，在青石板上蜿蜒出妖異的紋路。

“世子？“

一把青竹傘撐在他頭頂，溫如璃赤足站在雨中，素白寢衣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里頭杏紅肚兜的輪廓。她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唇色蒼白，眼中卻帶著他讀不懂的執拗。

“你的手...“她聲音輕顫，執帕欲為裴硯之包扎傷口，指尖在雨幕中微微發抖。

“回去。“裴硯之嗓音沙啞得厲害，喉結滾動間，雨水順著下頜滑落，“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別過臉去，卻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暗色。

溫如璃搖頭，傘沿雨珠墜成銀線：“世子為何要跪在這里？“

裴硯之冷笑：“與你何干？“

“與我有關。“她突然跪在他面前，青竹傘傾斜，雨水打濕了她的肩，“若世子是因我而愧疚，那該跪的是我。“

裴硯之猛地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溫如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仰臉看他，雨水順著睫毛滑落，“我知道世子畫我，我知道世子夜夜來別院偷看我，我知道世子——“

“閉嘴！“

裴硯之猛地將她拽近，低頭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帶著懲罰般的力道，熾熱的唇重重碾過她的柔軟，不由分說撬開齒關。溫如璃在交纏的吐息間戰栗，指尖揪住他濕透的衣襟，卻在感受到更深的侵占時突然驚醒，猛地將他推開——

“世子……唔……不要這樣……“她喘息著，眼中淚光盈盈，“我會恨你……“

裴硯之僵在原地，雨水順著發梢滴落，模糊了他的視線。

溫如璃轉身離去，素白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唯有那把青竹傘遺落在地，被雨水沖刷得支離破碎。

裴硯之盯著那把傘，突然又一拳砸向地面。

骨節與青石相撞的悶響被雨聲吞沒，鮮血從綻開的皮肉間涌出，混著雨水在石縫間蜿蜒暈染，像一幅被肆意毀壞的朱砂畫。他垂頭看著血水在凹痕中積聚，忽然低笑起來——那笑聲混著雨幕，將最后一點理智沖刷得潰不成軍。

永和十七年四月廿一，暴雨過后的第七日。

裴硯之立在金鑾殿玉階下，玄色蟒袍被晨露浸得微潮。腰間玉帶緊束，勒出精瘦腰線，麒麟補子在朝暉中泛著冷光。他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象牙笏板，目光掃過對面齊世瑾得意的嘴臉——這人今日格外張揚，絳紫官服上金線繡的孔雀開屏般刺目。

“啟稟陛下。“齊世瑾突然出列，聲音洪亮得刻意，“臣有本奏。“

裴硯之眉心一跳。自那夜雨中一吻后，他刻意避著溫如璃，卻不想今日早朝，齊家竟要當庭發難。

“講。“永和帝倚在龍椅上，指尖敲擊著鎏金扶手。

齊世瑾展開一卷黃紙：“家伯齊閣老托夢于族中長老，言地府孤寂難耐。請依《貞烈錄》舊制，準其繼室溫氏殉節！“

殿中嘩然。裴硯之指節捏得發白，笏板“咔嚓“裂開細紋。他早知齊家要對付溫如璃，卻不想竟用這等腌臜手段——什么托夢，分明是要借禮教之名殺人！

“荒謬！“兵部尚書姚順清率先出列，“《貞烈錄》早在前朝就廢了，如今哪來的殉節一說？“

齊世瑾不慌不忙又呈上一紙：“這是白云觀張天師所批命格——溫氏命犯七殺，克夫敗運。若不殉節，齊家三代必遭橫禍！“

裴硯之眸色驟冷。好個齊世瑾，竟連江湖術士都買通了。他正欲開口，卻見永和帝若有所思地捋須：“硯之，朕記得當初曾下旨讓你將溫氏接回你府上暫住，如今她可還住在你府中？“

“回陛下。“裴硯之出列，聲音沉如寒鐵，“師母仍在府中，恩師臨終托付，又有圣旨鞭策，臣自當悉心照料。“

“哦？“永和帝眼中精光一閃，看著裴硯之，“那依你之見……？“

“臣以為——“裴硯之猛地掀袍跪地，玉階硌得膝蓋生疼，“齊閣老一生最惡鬼神之說，豈會托夢要人殉葬？此乃小人構陷！“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殿中霎時寂靜，連永和帝敲扶手的手指都停了。齊世瑾臉色鐵青，正要反駁，裴硯之已繼續道：“至于命格之說——“他冷笑一聲，從袖中抖出一卷竹簡，“這是恩師生前為溫氏批的八字，上書'福澤綿長，宜室宜家'。齊公子莫非要說，恩師不如個江湖術士？“

竹簡“啪“地摔在齊世瑾腳前，驚得他倒退三步。永和帝瞇眼看了會兒戲，突然笑道：“既如此，便讓溫氏入宮一趟。太后近日總念叨齊閣老，正好見見他這位...如花似玉的續弦。“

裴硯之渾身繃緊。圣意難測，但至少暫時保住了溫如璃性命。他重重叩首：“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