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淵半月前在長安快馬加鞭,只為能早日抵達臨安。一路上沒合過幾天眼,此刻只覺頭昏腦漲。
阿勤墊起腳尖,將披風蓋在他的肩胛上,“殿下,秋夜寒涼露重,您可要保重身子呀。”
青年不語,只是輕輕地攏了攏披風。
秋風蕭瑟,漫天落葉猶如一只只掠過時空的彩蝶,抖落下無盡悲涼。似乎感應到河對面注視的目光,李承淵下意識地望過去,只瞥到兩名女子匆匆離去的背影。
李承淵愣在原地,看著姚纖婀的背影,眸光變得深邃起來。
“殿下?”阿勤感覺到太子的沉重,脫口而問。
李承淵不開口,眉睫投下的陰影藏著動蕩的光影,像能穿透月光的狼眸,清冷而孤絕。
阿勤不解地看著姚纖婀和葉子漸行漸遠的身影,不知殿下身上溢出的錯愕是為了哪般?
“阿勤?”李承淵怕打他的肚腩出聲。
阿勤連忙應著,“殿下?”
“你說孤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李承淵一顧一盼間,似有千言萬語,聲音暗藏悲傷,“為何孤覺得,方才對面那尼姑,像極了纖纖?”
阿勤睜大眼睛,有些驚惶,復爾搖搖頭,“殿下,這不可能啊。她再怎么心傷,也不像是能遁跡空門的人,何況,她若出家,她父親怎么辦?”
經阿勤點醒,李承淵心間洶涌的水流才平緩下來,“前面是何處?”
“回殿下,前面乃是甘霖寺。”
李承淵遠眺對岸的寺廟,神色肅然,“前塵往事隨風散,唯有因緣刻骨深。孤今晚能在此窺見纖纖類影,證明孤同甘霖寺有緣。也罷,孤索性進廟,去拜一拜那神佛。”
說時快,那時快,在住持的引領下,僅僅過了半個時辰,李承淵便來到甘霖寺的大廳,檀香裊裊,他捻著香煙的指尖沾了香火氣,抬頭望佛像時,深眸似有萬頃琉璃凈火寂靜燃燒,暗忖,我李承淵從不信命,也不信佛,因為我是大唐的神,這片土地與子民,只能臣服于我。然今天,我愿跪于神佛面前,祈求西天佛祖庇佑,助我早日找到纖纖,我還沒來得及說一句“我愛你”,我還未同她道歉……
剎那間,狂風卷著落葉沖進山門,撞得殿門砰然作響,跪于佛前的青年衣袍獵獵,墨發飛揚,仿佛有只無形的巨手在推搡著李承淵,似乎在提醒什么。
李承淵站起身來,將目光投向庭院,只見暴雨如天河傾瀉,將石階澆得明明滅滅。
住持師太走了過來,雙手合十,“阿尼陀佛。看來施主與佛有緣,方才在佛前種下因緣果,轉眼佛便施云布雨,將施主留下。看來,施主今晚是走不了。”
“我若真想走,只怕連神佛都攔不住我。”李承淵輕扣折扇,語氣狂傲得不可一世,想起在河邊瞥見的那道影子,他揉了揉折扇附帶的玉墜,燭火搖曳中,眼底映出某個未歸的女子,“也罷,既然佛執意留我,我千金相贈,在甘霖寺借宿一晚。但若來日佛未能渡了我的苦,我便——”
我便一把火燒盡這金身寶剎,且看神佛能奈我何?
狂風卷起他的袍角,如青云翻騰。見他目光陰狠,住持師太連聲應下,“若無相欠怎相見,既已相逢必有緣。公子必能早日達成心愿。”
后山,駕霧峰
姚纖婀立于草廬窗前,雨水從瓦間傾瀉而下,將整個草廬內變成水霧彌漫的迷宮。
葉子挑來燈火,喚著出神的她,“小姐,窗邊冷。秋天又來了,若不好生注意,你這咳疾又要犯了。”
姚纖婀一愣,自從當年離開長安后,每到秋天,這咳疾便如影相隨。當年在路上,因為沒有盤纏和馬車,她們主仆差點凍死在路上,幸得鐘琰之相救,一番暢聊之下,他居然也是臨安商賈。為躲避李承淵的追捕,姚纖婀在臨安郊外的甘霖寺隱姓埋名,日常假扮成尼姑掩人耳目。平常靠鐘琰之與爹爹傳遞書信,一來二去,兩人日久生情。
誰料鐘父卻在那時病逝,他們商量好,等鐘琰之為父親守孝三年后,他們便拜堂成親。那時即便被太子找到,想來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搶奪他人之妻。
怎奈李承淵忽然又出現,這給她心里增添了憂愁。
見姚纖婀眉頭緊鎖,葉子將她拉到香案前,笑著說道:“望舒,我知你在擔憂什么。對著佛祖許個愿吧,臨安城的人都說甘霖寺的香火能源源不斷,是有原因的。”
姚纖婀無奈地搖搖頭,以前她總認為凡事都要靠自己解決,后來才明白,有些事并非力所能及,比如權貴與平民的云泥之別,思及此,她不由得跪了下來,雙手合十,“愿佛祖庇佑,信女一生安分守己,卻不愿迷失本心,求佛祖庇佑。”
她心中默念,
“第一愿,爹爹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第二愿,姚家和鐘家商鋪生意興隆,金玉滿堂。”
“至于這第三愿,”她心中無比虔誠,“愿神佛庇佑,我與李承淵,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可她做夢都沒想到,不久之后,李承淵又來到她的世界。
翌日清晨,雨終于停了。
姚纖婀打開木門,雨后的空氣清新怡人。
葉子提起裝好經書的包袱,來到她身旁,“望舒,我要趕緊把你這幾日抄好的經文送到住持那,雨停了,來求簽的人必會絡繹不絕,這經文也能派上用場。”
“你去吧,”姚纖婀濡了濡口,忽而叫住葉子,“等等,你路上小心。不知為何,我晨起后眼皮總一眨一眨的,好像有什么事要發生。”
“不會的小姐,太子昨晚一定是偶然經過,這種深山寺廟簡陋蒼涼,他怎么可能會進來。”葉子知她在想什么,安慰道。
語畢,她拿著包袱便出門了。
誰料剛來到大廳,就遠見一男子正和住持說話,他纖細的手指與白玉折扇簡直一色同仁,舉手投足間盡是翩然風流。
葉子定睛一看,那不是太子嗎?他怎么會進甘霖寺啊?
她連忙轉身,疾步向臺階跨下,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呵斥,“站住。”
李承淵的聲音脆如玉磬初鳴,清如霜刃裁冰,“葉子姑娘,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