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在渭河河畔,天子一行遇到霍尚時,劉徹就囑咐過韓嫣,事后查一查這個霍家子。
誰知中途收到線報,長安出了變故。
等劉徹火急火燎趕回,派人去救衛子夫的親眷,正正巧直接撞上了這位。
當時韓嫣順嘴問了一句,不問不知道。
嘿。
一問之下,這不又巧了嗎。
陛下中意的霍家子,居然跟衛家女有舊情,之后韓嫣自是要詳細調查一番。
也不難,遣人往平陽公主府走一遭,什么底細都能問明白,畢竟二人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那座府邸。
承明殿內。
聽完韓嫣的稟報,劉徹輕敲手指,臉上若有所思,他此刻的心情,可以用一句詩來形容: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而且。
如今得來的,比自己想要的更好!
在渭河邊上,聽到那些大一統、大復仇理論,劉徹便知霍尚是一個與自己治國理念相通的人,如此人物,自當籠絡到麾下,以便將來為自己效力。
當時,劉徹是打著廣撒網的心思。
這是第一階段。
等到進入第二階段,也就是韓嫣在長安城外,撞上霍家子持刀震懾群兇時,劉徹想法變了。
人人都忌憚的竇太主,向來橫行無忌的竇太主家奴,他區區一個小吏,竟敢全然不在乎,說拔刀就拔刀,說見血就見血。
縱然是被逼到了絕境,可只要他敢拔刀,劉徹就高看一眼。
現如今的劉徹。
要的就是,敢于向東宮一系拔刀的人……
剛剛提拔的建章廄兵卒,如公孫敖等人,都在此列。
如果說第一階段時,劉徹看待霍尚,是看一條魚,到了這第二階段,就成了一條大魚!
再到第三階段,得知對方與衛子夫的阿姊有舊情,還有一子后,劉徹的想法又變了,他不把霍尚當魚看了。
這哪是魚?
分明就是朕的肱股之臣!
從魚跨越到臣,中間是有一座橋梁的,這座橋叫衛氏,也叫外戚。
大漢的外戚,本質上是一種雙向行為,外戚因天子而顯貴,天子也借外戚之手掌權。
當然,在這建元三年的大漢,對于劉徹來說,他沒有什么權可掌了,他要做的,是借自己的外戚自保。
衛青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皇帝之前提拔衛青為建章監,又加侍中銜,并非一拍腦袋就做的決定,也并非殿內簡單看個心性就可以的。
早在召見兩人進殿之前,劉徹便命人去調查過,衛家幾兄弟中,三子、四子尚且年幼,少不更事,衛長子不善言辭,敦厚近乎怯弱。
次子,即衛青、衛二郎,為人沉穩、大度,在同僚中多有擁護,公孫敖等人敢于冒險去營救他便是明證。
同時。
其人還善騎射,弓馬嫻熟,出了公主府、得了自由身之后,近期還在研讀兵法,演練軍陣。
這些情報劉徹只需掃一眼,便知衛青是個胸有抱負的人,隨后,方才有了殿內單獨問對,又有了遷建章監、加侍中……
皇帝一言一行,早有計較。
現在,輪到一個姓霍名尚的家伙,被劉徹計較了。
第一步:搭橋!
“衛家以前出身卑微,如今不是了,堂堂妃嬪的阿姊,難道要背上一個與人私通的名頭?太不像話。”
“是,是不像話。”韓嫣連連頷首,他哪能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讓衛夫人的阿姊進霍家門嘛,不過……
“陛下,那霍仲孺有正妻了。”
“嗯?”
劉徹轉過頭來,盯著韓嫣,“不能活動活動?”
韓嫣立馬回道:“一般狀況下,不用陛下言語,臣也知道怎么暗示。”
怎么暗示?讓正妻退位讓賢唄,能和陛下做聯襟,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他霍二郎能說個不字?
只是……
韓嫣為難道:“陛下,這次有點特殊。”
劉徹:“說。”
韓嫣靠近幾分,低聲道:“霍仲孺棄了衛少兒母子后,衛少兒曾與曲逆侯府一旁支子弟有過牽連。”
見陛下側目望來,韓嫣請示道:“您看……現在還活動嗎?”
劉徹沉默了,他是想借著牽線搭橋,籠絡人心,拉近關系,不是給人添堵,引人怨恨。
皇帝思索片刻,“不必讓她做正妻了,就做個妾。”
“明白,臣這就去提點霍尚。”
“等等,他在宮外?”
“是。”
“……召進來。”
“喏。”
霍老二此刻有點麻,麻翻了,看著四周宮墻聳立、殿宇巍峨,又看了看在前引路、皮笑肉不笑的韓兄。
他現在只想找塊豆腐,一頭撞死。
等到入了大殿,看到御榻上高坐的公子哥,霍尚徹底心死了,繃著臉,一整衣冠,一拱手,高聲道:“不知陛下當面,草民魯莽,惶恐惶恐!”
主位上傳來低沉嗓音:“這話朕聽著耳熟,繼續說。”
“不敢。”
“怎么,不告辭了?”當時在渭河邊,劉徹剛拋出橄欖枝,霍尚就一套‘天氣不錯、在下告辭’的小連招呼過來,獨留下皇帝等人在風中凌亂。
如今形勢大變,皇帝翻起了舊賬,對此,霍尚不能再搞小連招了,他一本正經道:“不敢。”
“哼哼。”
劉徹冷笑兩聲,慢慢站起身來。
當下皇帝的作態與之前召見衛氏兄弟時,截然不同,舉止更隨意,言辭更隨性。
對衛青那種性格沉穩、胸有抱負的人,就要回以正經,可以談軍威,談理想,談忠君報國。
但霍尚……
雖然接觸時間不長,劉徹對其卻有了基本感觸,說好聽點,叫世故圓滑,難聽點,就是滑不溜秋。
對這種人,得用些盤外招。
“霍尚,你好大膽子!”皇帝立在御階之上,臉色說變就變,當下聲音一沉,質問道:
“朕的姑母乃當朝大長公主,更是得加尊號,貴為竇太主,你竟敢傷其門客,損其顏面,你可知罪?”
“不知!”
天子問的大聲,霍尚回的更大聲。
盡管劉徹心里有數,也不免聽的一愣,在旁侍立的韓嫣,更是差點一個趔趄。
“我不知罪!我何罪之有?”霍老二拱著手,禮儀挑不出毛病,言語同樣挑不出毛病,因為他緊跟著又道:
“竇太主的門客傷不得,那天子妃嬪的親眷,難道也救不得?天子在前,我不知什么竇太主。”
“她的顏面是顏面。”
“陛下的顏面也是顏面!”
話罷,滿殿皆靜,韓嫣凝眉審視,像是在打量一個同道中人,又像是在防備一個競爭對手。
好家伙。
馬屁功夫和我有的一拼啊。
皇帝也在品味,不是品味人,而是品味話。
明知霍尚說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話,可不知怎的,他聽了就是莫名的心情舒暢。
劉徹嘴角勾了勾,又迅速壓下,轉而陰晴不定道:“這么說,你冒犯了朕的姑母,朕還得謝謝你?”
不用謝。
霍尚沒把這三個字說出來,但他拱手作揖的動作,將其無聲的表達了出來。
“哼!”劉徹冷哼,“竇太主這算一遭,之前渭河畔先帝那兒,還有一遭!”
“你當著朕的面貶低先帝,還對東宮不敬,這罪名說大可大,說小……”
“可小不了!”
來了,果然來了,霍尚暗忖道,自己一進殿就拍馬屁,不就是為了眼下情形。
亂侃大山的悔恨就不提了,世上沒有后悔藥吃,霍老二雙手前伸,一揖到底,當即補救道:
“回陛下!”
“我家中長輩眾多,時有齟齬,我對爭家產一事頗有心得,愿為陛下效犬馬之力!”
這話……
既委婉,又十分露骨。
韓嫣都在腹誹了,奶奶的,這廝就愛語不驚人死不休是吧,還爭家產?你怎么不說奪江山?
連劉徹都被這詞兒沖的緩了緩,盯著霍尚看了好一陣。
雖然過程有些波折,但結果是自己想要的結果,最終,皇帝也只是說了一句:
“你很好。”
“朕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