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能如此?”
剛離開長樂宮,天子儀仗尚在返回未央的路上,車駕旁的一名近臣就不悅道:“竇太主派人抓走妃嬪親眷,用心險惡,太皇太后難道看不透?”
劉徹端坐車輿,平淡道:“你都看得透的東西,太皇太后看不透?”
“那……”
東方朔捻著胡須,眉頭緊鎖:“那如此作為,視陛下顏面于何地?”
天子妃嬪的親眷,被人公然抓走,念及動手的人是宗室,就不談觸犯國法了,難免可笑。
但不談國法,天子臉面不得談談嗎?
事實證明,還真沒談。
先前在長信殿內,當老太太怒不可遏時,劉徹便已經猜到了局勢的走向——重拿輕放。
調子起的越高,越是要喊打喊殺,越不會把自己那姑母怎么樣,難道老太太還能把自己女兒處死不成?
不會的。
就像此刻身邊近臣安慰的那樣,東方朔已轉過彎,嘆了口氣,道:“當年梁王劉武派遣刺客,公然刺殺了當朝九卿,在太皇太后庇護下,先帝也奈何不得梁王。”
“如今……”
“如今即便朕那姑母,將衛家六口盡數殺光,她也不會有半點損失。”劉徹淡淡接道,“先帝都奈何不了,朕這個當孫子的,又能怎樣?是吧?”
聽起來很荒誕,但事實極有可能這樣。
朝堂公卿與奴仆之家相比,孰輕孰重?老太太能護著小兒子,不會護著大女兒嗎?
會的。
之前長信殿內,已經上演過了。
劉徹不意外,經歷的多了,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有準備,不代表他能坦然接受。
未央宮,承明殿。
劉徹一入內,大袖一揮,斥退了一眾宦官宮女,隨后將兩人單獨喚進殿來。
“臣,拜見陛下。”
“起。”
劉徹手扶天子劍,立在大殿中央,隨口應了一聲,之后接著道:“你們受驚了,太皇太后已經發了話,日后此類事情不會再發生。”
“謝陛下。”
衛青、衛長君齊齊拜道。
劉徹面無表情,“不用謝朕,謝太皇太后就是。”
衛長君性格遲鈍些,并未品出語氣不對,正要再謝,好在衛青搶先一步,在兄長之前抱拳道:“衛氏能有今日,全賴陛下,我們兄妹能轉危為安,亦賴陛下。”
“要謝太皇太后,更應謝陛下!”
聞言。
劉徹目光在兄弟二人臉上掃視一圈,對他們的心性有了大致了解。
當下微微頷首,只是臉色沒有舒緩,反而更加凌厲,“朕聽聞,在朕回轉長安之前,你就獲救了?”
衛青小心道:“回陛下,臣在建章廄有一二袍澤,是他們將我從賊人手里救回的。”
“朕知道,你衛青被關到了竇太主的莊子里,建章兵卒闖進莊,將你奪回來了么。”
“臣有罪。”
衛青面色微變,再度單膝跪地,“冒犯竇太主,全因臣一人之責,請陛下責罰!”
“你確實有罪!”
“不止你有,那十八個去救你的建章廄兵卒,都有罪!”劉徹音調忽然拔高,“身為我大漢將士,居然被一群家奴圍著打,你們沒有刀嗎?沒有劍嗎?”
“朕沒給你們兵器甲胄!?”
“如此軍威,朕以后還能指望你們什么!”
殿內氣溫陡降,衛長君雙膝跪地,戰戰兢兢,衛青則在短暫的錯愕后,立即沉聲接道:“臣知罪,臣無能。”
“你衛青不是無能!朕的將士也不是無能!”此時,在這君臣獨處的承明殿內,年僅十九的大漢天子,終于露出他的本色。
一個年輕天子,該有的本色——強勢,霸道。
鋒芒畢露!
劉徹目光如電,字字珠璣,“你們是被竇太主三個字困住了手腳,所以不敢還手。”
“但自今日起,朕要你衛青記住,她竇太主的家奴是家奴,朕的將士是將士,你們也是有人撐腰的!”
“就是朕!”
“再有下次,再有我大漢將士被家奴圍著打,對方卻毫發無傷,朕就砍了你們這群廢物!”
說到最后,天子面色鐵青,攥住劍柄的手青筋暴起,衛青這一次卻沒再誠惶誠恐,更沒再請罪,反倒高聲道:
“喏!”
“再有下次,臣提頭來見!”
話罷,殿內久久無聲。
直到皇帝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波濤后,他方才伸手扶起兩人,復又對衛青來言:“朕對你們寄予厚望,難免苛責。”
“臣明白。”
“不,你不明白。”劉徹覷眼道:“你們一群兵卒不敢動的人,一介小吏卻敢動,朕豈能不怒?”
衛青沒聽懂,什么小吏?
劉徹沒有解釋,轉而言道:“如今朝野軍中,皆是一群碌碌之輩,那些敢于去營救你的袍澤,反倒是忠貞之士,調他們入宮,擔任郎衛,就由你衛青統領。”
說著,他臉色一冷,“建章廄主官上不能忠君王,下不能護臣屬,難堪大用!”
“朕會擬詔,遷你衛青為建章監,加侍中銜,以后掌管建章廄,并伴朕左右。”
“謝陛下。”
劉徹罷了罷手,眼神難得親和些許,“不必多禮,以后你阿姊就是朕的夫人,你們,就是朕的羽翼。”
美人,夫人,同為妃嬪品階。
夫人僅在皇后之下。
天子此言一出,絕對非同小可,提升衛子夫品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欲要重用衛家的態度,同樣昭昭。
哪怕遲鈍如衛大郎,此刻也面露激動之色,大漢的外戚,就是有這種神奇的魔力,衛長君、衛青同時拱手:
“謝陛下!”
“朕說了,不必拘禮,且去看一看夫人罷,讓她也安安心。”
“喏。”
待兩人告退,殿外緊接著走進一人,韓嫣,韓大夫剛才就在殿外守著,聽的一清二楚。
眼下望著衛青兄弟二人離去的背影,難掩羨慕,真是幸運的家伙,一飛沖天了。
此處的幸運,
一部分是衛夫人帶來的,另一部分……
“陛下,等到建章廄兵卒充入郎衛,您也算有了絲喘息之機,臣恭賀陛下。”
劉徹面上不見喜色,目光眺望著殿外,幽幽道:“也就一絲罷了,有什么好賀的。”
韓嫣勸道:“能得一二可用之人,已是不易,陛下切莫失了心氣啊。”
是的。
皇帝提拔重用衛青,一是因為衛子夫,二,則是因為皇帝缺人,很缺信得過的自己人!
自打建元初年,新政失敗,朝中支持天子的大臣,盡數被太皇太后清洗干凈。
丞相、御史大夫一類便不提了,朝堂之上,已沒有陛下插足的地方。
關鍵在于。
這皇宮內外,照樣處處受限。
有禁軍之責、統領南軍的衛尉,本為天子親軍、率領郎衛的郎中令,皆由太皇太后一手提拔。
軍權丟失不說,還要謹防耳目,這宮里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東宮的眼睛。
“陛下……”
韓嫣沉吟道:“此次敢于闖竇太主莊子的人,除了一個名叫公孫敖的比較出眾,其他人也頗有血性,想必建章廄多有猛士,何不趁機多調一些人手入宮?”
劉徹想都沒想,“不可,寧缺毋濫,十個敢戰之士,也抵不過一個忠誠之臣!”
“是,臣受教。”
君臣二人回轉殿內,天子在前,韓嫣在后,踱了兩步,這位韓大夫又想起一人,“對了,陛下讓臣去查的那個霍尚,有眉目了。”
劉徹轉過頭,“他跟衛家什么關系?”
韓嫣嘿嘿一笑,“陛下絕對想不到,那霍家子竟與衛夫人的阿姊有舊情,還誕下一子!”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