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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下井(一)

喬磊放下手機,指尖還殘留著報紙的粗糙觸感,像是舊日陰影的一角,從紙頁上透回掌心。

窗外,雪悄無聲息地落著。世界像被一層蒼白的絨布裹住,天光沉默,大地無聲,連風都退去了鋒芒。那張泛黃的報紙,又一次從抽屜縫里滑出來,像某種無形的手反復提醒、推搡、逼近。

他低頭看了眼頭條——“三號井礦難”,鉛字早已褪色,卻依舊冷硬,像是嵌進時間的刀鋒,久看仍刺眼。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昨天和劉小利在商場閑逛時的畫面。對方舉著奶茶,笑嘻嘻地說:“你這人活得真輕松。”

他當時只是一笑置之。現在回想,那一笑卻像哽在喉頭,堵得發緊。

這兩年,他們講笑話、拼圖紙、演無關痛癢的生活劇,嘴上說著“走出來了”,心里卻都知道,有個詞永遠沒法填滿——“失蹤”。

雪花撲在窗玻璃上,貼上去,又悄然融成水痕,流成一道道模糊的線條,像未干的回憶。

喬伊的消息亮起在手機屏幕上,只有一組坐標,簡短、冰冷,卻像釘子一樣扎進眼底——三號井。

他閉了閉眼,腦海浮現出昨晚車庫里那道背影:喬伊蹲著調試儀器,動作熟練卻顯得單薄。燈光映著她的側臉,沉靜得近乎倔強。她總是不聲不響地走向最黑暗的地方,就像被命運牽著走,而她自己,竟也從不掙扎。

喬磊合上工具箱,“咔嗒”一聲。

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次,干脆、利落、機械,但今天,那些熟悉的工具——扳手、繩索、安全鉤——每一樣都顯得比往常更沉,仿佛肩上的不是裝備,而是一場必須還清的舊賬。

汽車引擎在夜里低吼,像野獸初醒。后視鏡里,客廳的暖黃燈光越來越小,最終縮成一個溫柔卻遙遠的光點,沉進雪色背后。

雪中的道路模糊成一條灰白色的帶子,像是連通兩個世界的臍帶。他知道那盡頭是什么——銹蝕的井架,斷裂的記憶,陳正最后出現的位置,還有喬伊站著的那個戰場。

后座上的裝備包隨車身微微起伏,輕輕碰撞發出“咚咚”聲,像某種倒計時,正在滴答滴答提醒他:時辰已到。

最后一個彎道拐過時,風雪陡然大了,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在一場未曾發出的誓言里孤身前行。

三號井的輪廓緩緩從雪幕中顯現出來,鐵架像病骨一樣嶙峋,井口張著,仿佛一張巨大黑洞的嘴,正等待著吞噬一切靠近的人與答案。

喬磊熄了火。風聲一下子撲來,沉重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回響——咚,咚,咚,像舊鐘敲響命運。

他掏出那張報紙,輕輕塞進外套口袋。這一次,不再是逃避。而是——赴約。

赴那場妹妹不能獨自面對的真相,赴一段被歷史掩埋的結尾,赴他內心深處從未敢面對的“可能”。

寒風裹著雪粒狠狠地撲在臉上,像細碎的刀片。疼,卻清醒。

喬磊走上前一步,對著井口的黑暗低聲說了句:

“來了。”

靴底碾碎積雪,發出細碎的“咔哧”聲,那是他在這條注定之路上的最后獨白。

【2001年12月15日·陰·零下七度】

銅山郊外的三號礦井靜臥在厚雪中,像一頭沉睡的怪獸,任憑寒風吹打也紋絲不動。昨夜風雪肆虐,給銹蝕多年的鐵欄覆上了一層薄冰,井口敞開,仿佛是一張封存秘密的巨大嘴巴,黑漆漆的,無聲地等待。

喬磊蹲在井口邊,掐滅手中的煙。煙頭落在雪地上,發出“嗤”的一聲,冒起一縷輕煙,隨即被寒氣吞沒。他站起身來,掃了一眼身后的六個少年少女——圍巾纏頭,熱水袋塞腰,帆布包里鼓鼓囊囊地裝著手電、零食和勇氣。

他們眼里閃著光,仿佛這不是一次探險,而是一場神秘的儀式。喬磊卻沒笑,那種熟悉的沖動他懂——兩年前他第一次下井時,臉上的神情跟他們別無二致。

“防護服穿好,呼吸器檢查三遍。”他說,伸手扯緊劉小利松垮的安全帶,“這不是春游。”

斜井像一條蜷縮的鐵蛇,沉眠在冰雪下。鐵軌結了冰渣,靴底踩上去吱吱作響。頭燈亮起,光柱刺穿黑暗,掃過井壁上發亮的煤層與濕滑的苔蘚。每一步都像是在地心深處走鋼絲,沉重又神秘。

“這破地方說不定真有寶貝。”劉小利咧嘴笑,聲音在巷道里反彈回三次,仿佛有人在回應。

喬磊卻忽然頓住腳步。他低頭看了看腳下,眉頭蹙起。那不是普通的震動,不是機械回響,而像是某種被遺忘的脈搏,從井底深處傳來,一下一下,低沉、黏稠、充滿壓迫感。

陳樹警覺地挺直腰背,馬星遙的礦燈突然晃動,光柱掃向巷道右側的井壁。

“繼續走。”喬磊低聲命令,聲音比井下的冷氣還冷。

他們來到一個岔口。左側通道幾乎被塌落的煤塊堵死,碎裂的煤層像凝固的黑色泥漿。張芳蹲下身,戴著手套的指尖輕觸煤塊斷面,眉頭一皺:“這不是自然坍塌。”

她的手套沾上了暗紅色粉末,像是血,卻干涸許久。

“喬哥。”王昭突然低聲叫他,一只手悄悄抓住喬伊的手腕。

兩個女孩的呼吸在面罩里結成白霧,她們對視了一眼,然后一起望向那根承重柱——上面赫然噴著一個歪斜的符號,“Ω”,不知何意,但油漆還未干透,順著柱身滴落。

馬星遙的礦燈忽明忽暗。就在那短短的黑暗間隙,喬磊瞥見前方巷道盡頭有東西反光。他瞇起眼:那是安全帽?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保持隊形。”他從腰間抽出鋼釬,金屬撞擊聲劃破寂靜,驚起幾只蝙蝠。黑色的小身影撲棱棱地飛過頭頂,旋即融入更深的黑暗。

下一秒,地底深處傳來一聲悶響,像是被塵封許久的爆炸,終于透出一口氣。喬伊背包里的探測儀驟然尖叫,顯示屏上跳動起一串亂碼,像瘋癲的心電圖。

沒人再開玩笑。六盞頭燈的光圈在黑暗中發抖,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盯住。

喬磊的聲音響起,像冰錐一般刺穿空氣:“按規定,女人和孩子不能下井。”他抬腳踢開一塊碎煤,聲音低沉,“但規定管不了死人。”

他們繼續前行,礦燈的光灑在橙色的防護服上,如同一群墜入地底的橘紅鬼魂。馬星遙走在最后,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礦燈開關,腳下鐵軌呻吟作響,像老人的關節被逼著屈服。

“當心腳下。”張芳忽然蹲下查看,聲音透過面罩發悶,“這螺栓全銹斷了。”她手指點著鐵軌的接縫,那里的鋼鐵早已被時間咬碎。

頭頂,井壁滲水,水珠在燈光下搖曳,如同懸著的玻璃彈珠,脆弱而冰冷。

喬磊忽然加快了腳步,沒解釋。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或是嗅到了什么。陳樹在黑暗中撞上王昭的背,聽見她防護服里傳出微弱的牙齒打顫聲。

“昭昭,你不是說,你不怕黑么?”他輕聲說,想緩和氣氛,伸手拍了拍她肩膀。

王昭沒有笑。她的礦燈正照在井壁一角——那兒布滿新鮮的刮痕,一道道,深淺不一,像是某種利爪在墻上掙扎過。

不是風蝕,也不是礦工留下的……那絕不是時間能造出來的痕跡。

前方傳來一聲細微的“咔噠”。

仿佛,是誰扣上了一枚保險……

馬星遙停在岔路口。他的頭燈向左一晃,光柱卻仿佛被什么吞噬了。

不是黑暗。

是比黑暗更濃稠的東西。像霧,卻無形;像夜,卻不冷,只讓人心口發緊。

他喉結滾了滾,聲音低得像喃語:“我們……好像被什么引著走……”

“搞得跟盜墓小說似的……”劉小利憋不住笑,剛咧嘴,笑聲卻只撐了不到三秒,尾音便被深處傳來的金屬扭曲聲一刀切斷。

“吱——咯吱——”

那聲音像什么巨大的鐵門,在遙遠的地底慢慢開啟。

喬磊沉默地轉動礦燈,光掃過每個人的面罩。他的眼神停在每張年輕的臉上,眼底藏著說不出口的陰影——兩年前,陳正和時鏡失蹤那晚,井下的風也是這樣,忽然靜止,像空氣都在屏息。

他解下腰間的檢測儀,表盤指針正在“危險區”劇烈跳動,像某種瘋狂心跳。

“繼續走。”喬磊低聲說,鋼釬在他手中輕轉了一圈,錚然作響,“答案和活路,都在前面。”

馬星遙回頭最后望了一眼來時的路。

鐵軌上斑斕的銹跡,在燈光下如同干涸的血痕,一路蜿蜒進看不見的黑暗深處。

就在這時——

喬伊胸口那枚吊墜忽然發熱。她怔了怔,低頭一看,那枚銀制墜子泛起一層微藍的光。她神色陡變,抬起頭朝井口的方向望去:“等等……你們聽——”

一聲極輕的“咔噠”。

仿佛某個機關,在悄無聲息地解鎖。聲音并不來自上方,而是——

來自井下深處。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緩慢而壓抑的“空氣倒吸”聲。像是某個密封空間終于裂出縫隙,釋放出長年積壓的死氣。

“轟!”

地面忽然震顫了一下,隨即裂出一道縫隙——不是被震開的,而是仿佛有什么從井底撐破了地層,正在往上擠出。

“我靠!”劉小利下意識后退,腳下踩空,差點彈了起來,“不會是我踩到機關了吧?!”

“別動!”喬磊一把摁住他肩膀,語氣像鐵片一樣冰冷。

陳樹迅速跪下,動作利索得不像個學生。他把監聽耳機塞進耳朵,另一只手穩穩貼在地面,臉色迅速變了:“下面……有空間。”

他頓了頓,眼神發緊:“而且有回聲。不是天然回音,是被結構削過的反射。回波頻率不對。”

喬伊盯著那枚越發明亮的吊墜,聲音緩慢、冷靜,如同對焦鏡頭:“這……不像自然地震。”

馬星遙站在她旁邊,目光死死盯著那條裂縫,像在看某種即將露出的真相:“下面……別有洞天。”

喬磊剛抬起頭,張口準備喊:“全體后——”

“哎哎哎——臥槽——!”

劉小利腳下一滑,身形一歪,整個人直接撲進了裂縫!

電光火石之間,他本能地伸手一抓,正好鉤住了陳樹的袖口!

陳樹措手不及,被拽得往前一撲,下意識反手抓住巖壁邊緣,靴底刮出一連串火星。

喬伊猛沖上去,毫不猶豫伸手去拉陳樹,張芳也反應極快,俯身一把拽住喬伊的胳膊。

然而——

這口裂縫張得太快,邊緣太滑,重力像抓鉤一樣一環套一環。

“嘩啦!”

四人像被誰拉了鏈子,一串似地“啪”地滑了進去!

喬磊臉色狂變:“TMD,你們這群學生到底有多擅長制造麻煩——”

話沒說完,他已經扛起背包,一把抓起手電與急救包,翻身也跳了進去。

裂縫的邊緣開始緩緩閉合。雪還在下,輕柔飄落,把剛才的驚叫、碎石聲一層層掩蓋。

巷道重新陷入死寂。

遠處的廣播依舊在播送,像是沒意識到世界的突然斷片:“……請注意安全,礦井將于夜間封閉,工作人員請——”

他們不再屬于地表的時間了。

他們正在滑入另一個空間——

一個沉睡的巨口,一個被掩埋多年的錯位世界。

那里有裂縫,有回聲,有被遺忘的事物等待蘇醒。

幸好落差不算致命,土層厚軟,提供了緩沖。

劉小利第一個摔下去,叫聲震耳:“哎呦我這腿要斷了——”

喬磊下落時點亮手電,掃過眾人,一眼看清:“皮外傷,擦破點皮。別嚎了,回去搽點碘酒就行。”

陳樹被拖進來,一屁股坐地上,喘著氣罵道:“劉小利你要死就死一個人,別拉我墊背!”

劉小利一邊捂著膝蓋齜牙咧嘴,一邊笑嘻嘻地回頭:“樹啊,那是本能反應……我回頭要是掙大錢,第一個請你吃飯,買你最喜歡的……小霸王學習機!”

陳樹翻個白眼,站起來拍灰:“學習個屁,我現在滿腦子都是你剛才把我壓得喘不過氣!”

眾人短暫的對話,像是一層自我安慰的薄紗,遮住了此刻他們所身處的真正恐懼。

因為在他們腳下的黑土之中,有什么,也醒了。

兩人嘴上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斗著氣,手卻已經下意識地互相遞過來一把,扶一下、拽一把,動作里帶著拌嘴的火氣,也夾著一點不愿承認的默契,像是吵架里混著一顆糖,咬下去甜中帶刺。

喬伊看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

她只是默默走上前,把掉在地上的便攜電臺拾起,輕輕擦去灰塵,順手遞還給陳樹。手指短暫而穩地碰了他一下——不是安慰,也不是親近,只是一種精準、安靜的效率。

“電臺先檢查。”她低聲說,目光沒有停留,“剛才那一下,可能影響了頻率。”

陳樹一愣,隨即點點頭,神情收斂了些。

巷道里忽然“嗚嗚”作響,像一陣不屬于現在的風,在他們耳邊摩擦而過。那不是空氣的流動,而是像從時間深處回蕩而出的某種聲音,穿透每一根發絲、每一塊骨縫。

那是過去的回音。

七個人站在裂口前——

喬伊、王昭、張芳、馬星遙、陳樹、劉小利、喬磊。

他們身上的防護服、背包、電臺和儀器看似沉重,卻遠不如這片土地下的沉默壓人。他們并非什么郊游隊,也不是普通學校的采風小組——他們是在走進一個早被標注為“終止搜索”的深淵。

沒有人知道下面埋著什么。

喬磊緩緩掃了一圈眾人,確認無一落隊。他聲音不大,卻帶著老礦工那種“出口就執行”的鐵律威壓:

“我走前頭,星遙殿后。女生靠中間,張芳拿儀器,喬伊管電臺。”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動作干脆。他今天特意穿了一整套舊日排查員的裝備:煤灰色工作服貼身,腰間掛著老式工業頭燈、備用氧氣瓶、折疊探桿,還有一只銹跡斑斑的呼吸計——那是當年老科長下井巡查時用的,喬磊從倉庫里翻出來,擦得一塵不染。

這不只是裝備,更是一種態度——他知道,這次下去,和從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腳下的地面濕滑,水跡凝成了一層薄冰,踩上去有種輕微的“裂齒”感。空氣中混雜著硫化物的味道,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悶氣息,像是鉆進了一口被封了三十年的工業棺材。

劉小利打了個哆嗦,縮著脖子嘟囔:“不是……這哪是社會實踐?這都能拍紀錄片了好嘛……”

王昭聞言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笑。

“你要怕,”她聲音冷靜,“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劉小利自覺說錯話,撓撓頭,尷尬笑了笑:“我怕的是走錯姿勢,不夠帥。”

張芳一言不發,手中儀器穩穩地提著,腳步扎實,節奏精確。她沒有開口,只在心里默數著溫度變化、氣壓曲線和氧氣含量,另一只手則在儀器背后,飛快而無聲地調整檔位。

喬伊緊握著電臺,側耳傾聽。耳機里仍是一片風聲,但她的神經已經習慣了從噪音中捕捉“規律偏差”——那種有節奏的、像呼吸一樣斷續的微頻信號。

她能感覺到,有什么聲音正在接近頻率邊緣,像被鎖在另一個頻道里,等一個缺口。

走在隊尾的馬星遙沉默不語,手中礦燈時不時回掃,目光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停留片刻,尤其是——喬伊。

他沒多話,但動作清晰。那盞頭燈總是偏三度,不多不少,剛好補足她身前光線照不到的死角。

沒人說破什么,但那道光,一直在那里,像一種默默不語的陪伴。

他們七人,就這樣踏入地底的未知。

不知前方是什么,不知還能不能回來。但每一步,他們都走得越來越像自己。

越來越像——那個注定要揭開某種真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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