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商廈五樓的燈光在雪落之后變得特別柔軟,像被冬夜捂熱的心跳,安靜卻有余溫。
冰場邊的人群慢慢散了,磁帶里那首《一生何求》也唱到了結尾,老膠帶聲音泛黃,像是記憶中一頁輕輕褪色的青春。
胡靜靠在看臺邊,沒有說話,手揣在外套口袋里,眼睛卻沒有移開冰面上的那群少年少女。
她在心里默默寫下了一句像是批注又像預言的話——
“不是誰喜歡誰,也不是誰追不到誰。”
而是——她突然明白了,他們五個站在一起,不是熱鬧,是天成。
他們像是被老天用五行排好的一組公式,每個人都恰到好處,不多一克,不少一寸。
火,是馬星遙。
他總是沉默,克制,不爭也不搶,卻總是出現在所有關鍵點。
他的熱,不是張揚,是熾熱的隱藏。
像灰燼下藏了一整夜的火星,只要你輕輕一吹,他就會燒得你心底發燙。
他抱住王昭那一刻,胡靜知道——那不是反應,是本能。
那是火的語言——不為看見,不為炫耀,而是為了護住。
火,總是在最不響的地方最真。
水,是陳樹。
嘴貧、愛鬧、不正經的代名詞。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是全場記信號最清的人。
他把“我喜歡你”藏在跑題的對話里,藏在那句“你別遲到啊”的提醒里,藏在他只對喬伊才有的認真眼神里。
他不是湖,不是海,他是小溪——不急不躁,日日夜夜都在流,悄無聲息,卻終會穿透。
他對喬伊的喜歡,從不大聲,但從不暫停。
風,是劉小利。
他是所有人之間的流動情緒,是讓“尷尬”變成“好笑”的天然調節器。
他是班里的氛圍擔當,也是場面上的收尾人。
看起來最不正經,可一旦你低落、摔倒、沉默,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
他是風,來得輕快,走得利落,從不糾纏,但總留一抹溫柔在你袖口。
他不求在誰心里留下名字,他只想讓你在某個情緒最糟糕的時刻,能因他而笑。
胡靜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回想著那兩個女孩身。
“她們倆啊……不是調味的。”她低聲說,“她們是定盤星。”
金,是喬伊。
她轉學而來的變數,卻沉得住氣,走得穩。
她不鬧,不搶,不爭寵,卻一開口,就讓人聽見重點。
她的光不是明晃晃的太陽,而是刀鋒上的反光——理性、安靜、自帶鋒芒。
她聽得懂復雜算法,也能記住你說過的“今天不太開心”。
她不是歸人,她是渡人。
她是金,鋒利卻沉靜,從不輕易開口說“我在乎”,但她一旦靠近誰,就不會輕易離開誰。
土,是王昭。
她是所有人的底氣。
是那個你以為她什么都不說,其實早已安排妥當的人。
她的喜歡慢得像冬天第一場雪,但你只要見過一次,就知道她會下得很久。
她是那種“你靠,她就穩”的人——
她是土,接住水,擋住風,也能養火和金。
不說深情,卻是最深情的存在。
胡靜站在那,看著這些學生在燈下追逐打鬧的剪影,心頭忽然有些泛酸。
不是悲傷,是那種被什么久遠又溫暖的東西輕輕拍了一下的感覺。
“這五個人啊……不是巧合。”
“像是系統排出來的一組五行,風火水金土,各守一方,剛剛好。”
她抬頭望了望天花板上那一排微顫的舊燈泡,
那些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像是世界某個舊程序的后臺信號——
雖然不明亮,但從不關閉。
她低聲說了句,只有風聽得懂:
“五行一聚,局就開了。”
廣播里切換到《友情歲月》。
磁帶轉動時發出“咔噠”的機械音,一如青春轉彎前的預兆。
歌聲透出商場玻璃墻,落進雪地里,也落在那些少年少女的笑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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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是溫黃的,帶著微微舊影,墻上貼著一層大紅色繡花壁紙,像是從九十年代就留存下來的熱鬧。
空氣里彌漫著鍋包肉的焦糖香、啤酒泡沫的甜苦味,還有剛炒好的溜肉段蒸汽混著醬油的咸鮮感。
老式大圓桌上轉盤吱呀地動著,八九個菜輪番轉圈,熱氣冒著,菜色鋪滿一圈,全是實打實的家常——紅燜排骨、酸菜燉粉條、糖醋里脊、雞蛋醬拌豆腐……
這是銅山商廈四樓的老字號菜館,也是一場“青春熱身”的集結地。
王江海拍了拍桌面,笑得滿臉褶子都盛著高興:
“今兒滑冰場你們可真叫炸了天。表演太精彩,這頓我請!也當給你們即將進三號井,熱個身。”
王昭早早張羅好馬星遙、陳樹、胡靜、喬磊,也早知道,這飯局里,最不能缺的,是那兩個安靜卻關鍵的名字——喬伊,張芳。
她打電話過去,說得不多,卻清清楚楚:
“你們倆必須來。這不光是吃飯,是進井之前的一道關口。要我爸點頭開綠燈,你們得在場。”
喬伊在電話那頭輕輕應了聲,張芳沉默了一瞬,也默默合上筆記本,穿上外套下樓。
飯桌上,很快熱鬧起來。
茶杯碰杯,筷子敲碗,笑聲一波接一波。
王江海舉杯,一臉驕傲又感慨:
“哎喲,我是真沒想到——你們學生這屆也太能折騰了。街舞、空翻、電音、Disco,擱咱那時候,這能上春晚了!我決定了,寒暑假你們都別跑了,來我商廈兼職。跳得好,我給獎金,保底開工資!”
全桌笑成一團。
劉小利一口可樂差點噴出來:“王叔兒,這話我當真啊,我要在這兒開專場了!”
王江海大手一揮:“我說話,向來當真!”
就在大家笑成一鍋粥時,陳樹一邊扒飯,一邊用手在兜里悄悄摸出一個小紙包。
外頭裹著幾層書頁紙,角落有點卷。他沒看誰,只趁低頭夾菜時,手掌一轉,把那紙包悄悄挪到喬伊手邊。
喬伊微微一愣,看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手指順勢將紙包輕輕滑入掌心。
她的動作像接球,沒有一絲多余。
紙包下,是一枚藍殼舊發卡。
那是她上周不見的一只——她沒聲張,但他說,他“記得那個顏色”。
飯桌另一邊還在熱烈打趣:
“我摔那一下冰都裂了,你們聽到了吧!”
劉小利夸張地拍桌,眉飛色舞。
王昭慢悠悠喝著湯,輕輕一笑:“我以為是你鞋底脫膠了。”
全桌爆笑。
喬磊指著她:“你這嘴皮子,拿去播音系保送吧。”
胡靜低頭剝雞蛋,語氣溫柔又清醒:
“等你們真進三號井,笑得出來算我輸。”
氣氛最熱的時候,王江海卻慢慢靠在椅背,手捏著茶杯,目光穿過一層層熱氣,看向更遠的地方。
沒人發現他沉了神。
他看著這群年輕人圍坐的樣子,心里卻緩緩浮出一幕:
是早年實驗室里,一臺閃著紅光的主機,那臺因為“不可控干擾”而最終封存的設備。
他突然有點恍惚。
這些孩子,有點像那批人。
他默默想:“是不是……我也該再進去一趟?”
窗外雪還在下,玻璃窗起了霧,世界在白色濾鏡下模糊一半。
而屋里,是騰騰的熱氣,升起的是火鍋般的人情味,和少年人的熱望。
2001年的青春,就是這樣的:
笨拙但熾熱,沉默卻堅定,一邊偷藏心事,一邊往前奔跑。
飯局散了,雪還沒停,卻落得更輕、更靜了。
像整個銅山都被一層看不見的棉絮輕輕蓋住,壓低了人聲,也慢了時間。
王江海坐在窗邊,手里的鐵觀音已經涼了,杯蓋被他一下一下地敲著,像在試圖敲開某個藏了太久的謎底。
對面,王昭正半靠在沙發上,一邊拆泡腳粉一邊隨口抱怨:“爸,你今天怪了哦……平常學生一多你就打哈欠,今晚怎么回事?整個飯局你都快變成知心大叔了。”
王江海沒立刻回應,只是盯著杯中的茶葉緩緩沉下去,像他心里的那個念頭,也在慢慢落底。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語氣淡得像一抹藏不住的霧氣:
“喬伊——你跟她很熟,是吧?”
王昭一愣:“嗯?”
“她什么來頭?”
他語氣依舊不動聲色,甚至有點溫和,可王昭還是抬起了眼——父女相處這么多年,她太熟悉他這種“看似隨口”的提問了。
“轉學生。來了快兩個月了。”她頓了頓,“這次期中考年級第一。”
王江海“嗯”了一聲,沒有驚訝。
“她之前呢?哪個學校、哪座城市,有記錄嗎?”
王昭感覺到不太對勁:“爸……你怎么突然查起她的戶口了?”
他沒有回答,只把茶杯放下,眼神落向窗外。
雪,正一片片地落在桐林商廈的天臺上,那些燈光像被凍在玻璃里,城市整座被封在一個無聲的檔案袋里。
可他腦子里,卻越想越熱。
喬伊——那個看起來太安靜、太克制的女孩。
成績躍得快得不像話,做題像算法推演,說話像是訓練過,情緒少得仿佛她的青春是被計算出來的。
她不是融入得“很好”,她是——適應得“太好了”。
而王江海太清楚,那種適應力,是屬于“后來者”的。
他忽然閉了閉眼,心底掠過一個名字。
那個冬天,那間實驗室。
那個戴墨鏡的男人。
他說他“不是科學部的,也不是信息部的”,文件編號卻高于所有人權限。沒人知道他從哪來,也沒人問。
他出現時,帶著Ω-624的核心資料。
還有三塊外觀普通卻構造異常的電子手表。
那時他們只覺得這人神秘、超能。
直到他指著那頁圖紙說出一句話——“你們做的是時間節點測試,我做的是——結構糾偏。”
“她,是關鍵。”
當時沒人懂他說的“她”是誰。
王江海更沒當回事。
可現在。他忽然坐直身子,眉頭擰得死緊。
會不會——她就是他。
或者更大膽的可能……
她是他的“延續”?
王江海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資料夾,手卻忽然有點抖。
王昭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點遲疑和隱約的警覺。
“爸,你到底在擔心什么?”
他沒回答她。
只是把茶杯重新扣上,像是給這個夜晚做了個封印。
窗外的雪依舊在落,落在2001年這個冬天的銅山,
也落在王江海心頭那個——
早就該翻篇,卻在今天重新開封的實驗編號上:Ω-624。
——————
風卷著教學樓拐角那張陳舊的廣播口號貼紙,嘩啦啦響著,像一個沉睡太久的提醒,終于在某個節點被喚醒。
期末將近,黑板報的口號換成了“沖刺一模”,教學樓廣播里也不再播放輕音樂,而是一盤舊磁帶的聲音,一遍遍復讀:
“今天我們復習——牛頓第二定律。”
可在一間教室的一隅,一個小組會議里,喬伊輕聲說出一句,與整個冬季節奏格格不入的話:
“我們這周末去三號井。”
教室靜了一瞬。
張芳第一個抬頭,語氣干脆:“太冷了。地面結冰,路也不好走。而且現在去……準備還不充分。”
劉小利揉著手指,一邊縮脖子一邊小聲嘟囔:
“我連保暖褲都還沒翻出來……”
只有馬星遙沒說話。他低頭翻著那份被復印得發灰的三號井資料,眉頭輕皺,神情卻格外專注。
喬伊放下圓珠筆,聲音像雪地里的風,輕而冷:
“礦難是十二月初發生的。”
她環視眾人,眼神清澈卻倔強:
“那是一個時間場。想知道過去發生了什么,就得在同樣的時間節點靠近它。”
“很多事不是看你準備好了沒有,而是你在不在那個時間線上。”
那一瞬間,她像拉出了一條無形的時間繩索,把所有人的目光拽向同一個點。
會議室安靜幾秒后,最后——大家一致通過了。
王昭是最后一個點頭的人。
她其實不喜歡“危險”這個部分。
她擅長的是統籌報告,整理數據,把一段流程寫得邏輯清晰、美觀易懂,而不是踩著凍土下井、走未鋪的路。
可她聽見馬星遙在翻資料時,低聲說了一句:“我必須到最深處。”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風,有沉思,也有一種無法勸退的決意。
于是她笑了笑,眼尾微挑,語氣很輕:“那我也去。”
她的“也去”,從不是輕舉妄動,而是一種被情緒靜靜喚醒后的、溫柔又堅定的并肩。
但真正的問題——出在了家里。
那天晚飯后,王昭剛一說完“這周末我們要去三號井”,王江海臉上的表情像門窗一樣——瞬間收攏。
他沒發火,聲音卻很低很直:“你不能去。”
他盯著她的眼神,不是訓斥,更像一種防線。
“你們搞課題我都批了,調研也支持,但三號井是封鎖區。那是廢口,環境不穩定,不能去冒險。”
王昭沒有回避,只是把筷子輕輕放下。
她聲音不高,但字字鏗鏘:“我不是一個人去,我們都有備案,你也批了小組進井計劃。”
王江海眉頭緊了幾分,語氣更沉:“你去做什么?”
她頓了兩秒,嘴角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把很多答案咽下,只留下最短的那一句:
“因為……他也去。”
他是誰,王江海當然清楚。他輕輕嘆了口氣,坐回椅背,揉了揉眉心:
“你是我女兒,不是探險隊員。”
王昭沒頂嘴,只是微微一笑,那笑不再是女兒的撒嬌,而是一種意外成熟的鎮定:
“爸,你不能用‘愛’阻止我成為自己。”
這句話落下時,王江海愣了一下。
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面前的,不再是小時候吵著要練舞蹈的王昭。
她已經能做選擇,也懂代價。
他沉默很久,最終退了一步:
“……可以去。但喬磊必須陪著,盯住你們。”
王昭眼睛一亮,笑著應下:
“成,他本來就喜歡跟我們玩。”
她沒看到的是,王江海臉上閃過的,不是放心——
而是一種很深的、說不出口的遲疑。
他的眼神像是看見了風——
從廢井那頭吹來的風。
從他年輕時曾錯過、曾放棄、也曾隱瞞的那些“井口底部的秘密”吹來的風。
窗外風雪還在,教室廣播咔噠一聲換帶,
復讀機里響起一段卡頓的英文聽力,
而少數人心里,已經踏入了下一場風暴的時間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