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的無線電】】
陳樹把無線設備收好,輕輕關上那口生銹的工具箱,工具箱的鐵蓋發出一聲低沉的響聲,仿佛壓住了他一整天的焦慮。他指尖還殘留著金屬電焊的微熱,那種灼熱感提醒他,他不過是一個在機器中找尋自己位置的普通人。
倉庫墻角有一張被廢棄辦公桌改裝的小床,床邊疊著幾本油跡斑斑的《無線通信原理》《電子基礎》《干擾信號圖譜》。他隨手抽出一本,封皮幾乎看不清了,只能依稀辨認出“民用電波實驗總結”。
沒人知道,這些不是他偶然“玩一玩”的課外興趣。
是他這兩年來,全部的生活。
他打開本子的一頁,內側夾著一張老照片。照片邊緣已經泛黃卷曲,帶著淡淡的硫磺味——那是礦井口特有的氣味。當他拇指摩挲父親工作服上的'銅山礦電'字樣時,頭頂燈泡突然頻閃,在照片上投下426三個數字的陰影,轉瞬即逝。
照片上,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一排電塔后面,嘴角是含蓄的笑,手上提著半截對講機。背后貼著“銅山礦電安全組”的紅布條。
他爸——陳正。
1998年12月6日那場礦難之后,這張照片,是陳樹唯一沒燒掉的記憶。
其他的,都被“事故鑒定結論”撕碎了。
他不信,那一切的‘解釋’都太不完整。他記得那天晚上,父親失蹤前給他留了一個錄音帶,帶里有幾句低語。他從未聽清楚那幾句話,但每次回憶,腦海中總能模糊地浮現出那樣的低電流聲,就像他父親最后的告別。”
“624……不對...”
他從那之后,瘋了一樣要聽懂這段話。
一開始,連“調頻”都不會。他用家里壞掉的收音機照著說書改;電烙鐵是鄰居師傅送的二手貨;連根天線都得從廢舊電視里拆。
他是自學的。不,應該說,他是自“啃”出來的。
兩年。
每一個假期他都跑到校外電器維修鋪兼職。白天修電風扇、換燈泡、裝插座;晚上鉆進維修間后的小角落,用廢舊電板拼自制設備。老板笑他是“焊錫狂徒”,他只回一句:“反正我爸教我的。”
他不是技術宅。他是執念狂
別人去網吧玩《紅警》《星際》,他在查電子論壇、登BBS,翻閱那些被當時中學生根本看不懂的資料壓縮包,只為找到一個關鍵詞:Ω-624。
他聽不懂專業術語就手抄,聽不清信號規律就連夜反復監聽。
他聽不懂那些復雜的術語,就抄下它們,拼命地去理解。有時信號太微弱,他會整夜整夜地監聽,像一個荒野上的守夜人,任憑疲憊侵蝕,卻始終無法停下。
他寫過幾百張圖表,只為搞懂信號是從哪來、要去哪。
他拼出了調頻器、焊出了探針,還試圖用煤礦電壓波模擬“礦井信號噪聲”。
而這一切,只為一件事:找到那個他爸說的“624”到底什么。
所以他能一下聽出信號的異常;他能設計出“反向定位”的監聽邏輯;他能從一個女生走過某個區域時設備亮起,立刻判斷“這不是偶然”。
——這是他用兩年青春熬出來的“直覺”。
也是他唯一沒放棄的希望。
陳樹合上書,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久,低聲自語:
“爸……是不是你那邊也在聽我?”
耳機插口那端,短暫“咔噠”一聲,像誰在應答。
夜風吹動倉庫門口那張泛黃的報紙,頭條模糊可見:“銅山三號井事故仍待厘清”。
他把那張照片重新夾進書里,抬頭看向天線閃著微光的頂端。
眼神堅毅。這個世界不信他。但他信“信號”。
他信,只要頻率對上,總有一天,那扇門會為他打開。
陳樹坐在廢舊收音機堆里,耳機掛在脖子上,手肘撐著膝蓋,一直沒動。
他盯著那頁筆記本,眼神有些渙散。
【【喬伊是鑰匙?】】
燈泡在頭頂忽明忽暗,天線還輕輕晃著,但他的腦子比機器更亂。
他翻出最新的記錄表,在“喬伊”兩個字旁畫了個圈,想在旁邊寫點什么,最終卻只寫了一個問號。
他不想承認。可理智在提醒他:“喬伊”和624有關。
他一遍遍回憶那幾次信號激增的場景:
圖書館、廣播站、來順飯店門口、她靠近教學樓東南角那次——每一次,她在場,頻率就上升。
不是一兩次,也不是模糊的可能性。是規律性存在。
可她是喬伊啊——那個他默默喜歡了兩周,連甘草杏都不舍得隨便送別人的轉學生;那個在籃球場上陪他瘋、在英語聽力時偷偷傳紙條、偶爾會因為“午睡口水”而臉紅得像汽水瓶蓋的小姑娘。
她怎么會和“624”有關?
那是個礦難編號,是個神秘信號,是父親失蹤時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他不愿相信,那個和自己一起在籃球場上瘋,和自己在上課傳紙條的喬伊,竟然和那些冰冷的數字、封存的標簽、被深藏的秘密扯上關系。
她那樣清澈透明,卻又如此不明不白。
“肯定是……有人把什么東西,放在她身上了。”
他低聲對自己說。“比如吊墜。”“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或者……是她家人?她哥哥?”
他想到那個每次來學校給他生活費的男人——喬磊。
“會不會……他們家早就被牽進這件事里?”
陳樹心跳有點快。那她……是不是根本就是被利用的?
她只是一個安靜的新同學,成績不拔尖,不愛拋頭露面,連跟人吵架都沒有底氣。
可她身上卻像藏著一個信號塔,隨時向外界廣播——“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那根吊墜,就是天線?不,甚至可能……她自己就是“收發體”。
可問題回到了起點:624,究竟是什么?是密碼?是編號?是時間?還是一串只有某些人知道、某些人經歷過的“事故代碼”?
陳樹腦子“嗡”地一下,冷汗爬上脖頸。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可能比他想象得還深得多。
而他,正在一步步接近那個“門”的邊緣。
而門的那一邊,可能不是他想找的父親。
而是他最不想失去的人。
【【圖書館的試探】】
期中考試前幾天,教室里的空氣都變得比粉筆灰還緊張。
講臺上的石老師一連五天都在說“不要輕敵”,講完數學卷子還要補充“閱讀理解常見誤區”。廣播站開始播放“備考加油”口號,連操場的籃球都少了好幾個。
但陳樹照常出現在喬伊的生活里。
甚至——比以前更頻繁了。
這讓喬伊有些不適應。
他會突然坐在她旁邊的位置,說:“這道幾何題我解了兩種方法,你看一下第二個是不是歪了。”
他會在早讀前遞給她一包熱豆奶,理由是:“你這幾天臉色不太對,血糖低容易發懵。”
他會在午休時假裝自己丟了草稿紙,然后“順路”在她桌角找到那張昨天她剛寫完卻沒來得及交的化學筆記——上面,他悄悄畫了個小太陽。
一開始她以為他只是“朋友多了點”。
但那天晚上,她趴在圖書館角落做《英語專項訓練》的時候,他出現在了她身后。
輕輕敲了敲桌子。
“明天我想練習寫作文,你能幫我看看我那個結尾會不會太……假?”
喬伊抬起頭,看見他額前的碎發被圖書館暖光染出一點柔軟。
她點點頭:“你從來沒讓我改過作文。”
陳樹笑了笑,撓了撓后頸:“可能現在有點怕了。”
“怕什么?”
他停頓了一下,低聲說:“怕你不跟我說話了。”
她愣了。
“你……最近在躲我。”他說這話時,語氣比他自己想象中還小,“你有沒有覺得,我靠近你,你會緊張?”
喬伊微微垂下眼。
她當然有察覺——
陳樹變了。
不再是那個胡亂開玩笑、用棒棒糖換筆芯、會把數學公式寫成順口溜的“倉庫小發明家”。他最近看她的眼神,總帶著一絲藏不住的疑問。
像在確認什么,又像在猶豫揭開什么。
“你在想什么?”她反問。
陳樹張了張嘴,最后只是說:
“我在想,期中考完,你要是考前十……我請你去吃一頓牛肉拉面,怎么樣?”
喬伊忍不住笑了:“你這是激將法?”
“我這叫‘行為強化’。”他說著,眼神卻暗了下去。
因為他知道,他不是想請她吃拉面。
他只是想再多留一次機會——跟她一起坐在飯桌前,看著她喝湯、低頭笑、眼神飄遠的樣子。
再看一會兒。不為別的。因為他怕——
一旦答案揭開,他再也無法用“朋友”這個身份靠近她了。
喬伊沒有戳破他。但她心里泛起了微妙的警覺。
陳樹靠得太近了。
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金屬味和那股老倉庫里帶出來的焊錫殘留。
還有——那種不是懷疑,卻極具目的感的靠近。
她忽然記起,幾天前路過操場角落,她感覺吊墜微微一顫。
她回頭——就是陳樹在天線下調設備的時候。
他到底在查什么?
她輕輕收緊了手里的吊墜項鏈,低聲說:“考完試再說吧。”
陳樹點了點頭,沒再多問。
他站起身時,陽光剛好透過圖書館玻璃窗,把他們兩個的影子拉得很長,像貼在一起,又像正要錯開的兩條線。
【【王昭的交易】】
廣播體操結束的早晨,陽光有點晃眼,校道兩旁的槐樹投下碎碎的影子。
陳樹一邊背著帆布書包,一邊用鉛筆在練習本邊角記“頻率增減趨勢圖”。他的神情專注得像在畫物理草圖,腳步卻比往常慢了些。
正當他從籃球場邊經過,王昭擋住了他的路。“陳樹。”
聲音清脆,不容拒絕。
他抬頭,看見她站在欄桿邊,穿著粉白色的喇叭褲,校服外套隨手搭在肩上,一手拿著耳機線,另一手在甩酸奶吸管。
陽光打在她頭發上的挑染金線上,像雜志里才有的校園明星。
他皺了皺眉。“有事?”
王昭笑得好看,眼中卻沒有笑意。她靠得更近,語氣低而平穩:“你是不是喜歡喬伊?”
她的話如同精確投射的光線,直擊陳樹內心深處。陳樹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尷尬,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但王昭的目光像一根釘子,釘在了他的心頭。
陳樹一愣,正想反問,她已自顧自說下去:“別否認,我看得出來。你那副看‘她笑就比考滿分還開心’的表情,隔著黑板都刺眼。”
她走近一步,眼神倏地一收,像一把突然出鞘的文藝匕首。“這樣吧,我們來談筆生意。”
陳樹下意識后退半步:“什么生意?”
“我出經費。”王昭直接了當,掏出一沓飯卡充值券和影劇院儲值票,“每周給你補五十飯卡、兩張錄像廳票,還有一個‘新世紀書屋’點讀機兌換卡——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追喬伊。”
陳樹簡直要笑了:“……你確定?”
“不是讓你真追。”王昭翻了個白眼,“是裝得像一點。她最近太吸引馬星遙注意力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全班沉默他也不吭聲’,但喬伊一來,他盯得比做卷子還專心。”
她語速飛快,語調帶著一絲惆悵:“馬星遙不能喜歡她...”
陳樹看著她的眼神從荒謬變成了復雜。
他不是不懂王昭在怕什么——怕失焦,怕從高位跌落,怕那個“背景不明的新轉學生”突然分走了自己習慣擁有的所有光環。
他想笑,又笑不出來。“你這是……給我發舔狗工資?”
“你本來不就是舔嗎?只不過現在我讓你舔得有點收入。”她懶洋洋地回了一句,像在說某場表演誰該上臺誰該退場。
陳樹沉默了一下,手指在校服口袋里不自覺地蜷緊。他抬起頭,嘴角勾出一點冷淡的弧度,語氣不再玩笑:“我這人要舔也是自愿舔,沒義務替你演苦情劇。”
他轉身,準備離開。剛走兩步,王昭的聲音卻像一支冷箭,慢條斯理地從背后扎過來:
“你研究無線電……不缺電池、不缺電烙鐵,也不缺焊錫和工具箱?”她從Gucci錢包抽出一疊藍色票據,那是銅山唯一電器城的提貨單。最上面那張寫著'日本原裝示波器',金額相當于陳樹半年伙食費。
陳樹的腳步微頓。
“你爸留下那臺舊機器都快冒火了,你現在不就靠著每次從維修鋪里順點零件、從教室后門摳舊喇叭、去網吧蹭論壇找資料?”她的指甲突然劃過陳樹校服口袋,布料撕裂聲里露出半截天線...
王昭像早就備好劇本,語氣帶著一點心不在焉的精準:“你用的都是淘汰部件,算的是小數點后面三位的電壓差,你手上的信號接收板連市里小學科普展都不會要。你真的不缺經費?”
陳樹沒有回頭,但眼神已經變了。
王昭歪了歪頭,語氣忽然柔了一些,卻更冷:“你可以繼續做你那個‘聽天線等回應’的夢,我只是……給你一雙能走得更遠的鞋,而已。”
風吹過操場的鐵欄,遠處廣播站試音,發出一串雜音:
“嘶——一、二、三,調整麥克風——”
那聲音就像陳樹心里此刻的頻率,失真,卻清晰。
他沒再說話。只是低頭,腳步緩慢,卻沒有離開得太遠。
那一瞬間,陳樹的喉嚨像被鈍刀子壓住了。
他低聲說:“你挺會用人。”
王昭聳聳肩:“我也是沒辦法——青春期誰還不演點戲?”
風吹起她校服袖口的帆布布料,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考慮清楚,我沒逼你。但你要是主動演這一出——就別怕觀眾買票太快。”
陳樹站在原地,望著她走遠的背影。
腦海里浮現的是喬伊的側臉、是吊墜發熱時她眼神里的慌張。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真實想法——
是想保護她的少年心事,
還是想解開624的那份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