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上午九點鐘模樣,天色暗淡,扎西澤仁在打哆嗦,他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抬腿上了《頤和園》茶館樓梯。二十四個秋老虎過去,幾場小雨之后,蓉城氣溫斷崖式下降。回頭看去,成都最繁華的春熙路依舊人來人往,但眼前似乎被一層水汽籠罩,朦朧地看不遠。那水汽并不是白色的,而是帶著灰,帶點藍,全是冷色調。
其實蓉城深秋的絕對溫度并不低,也就十二三 degrees Celsius,也就是攝氏度,西洋人的溫度計量單位。以開水沸點為標準,分成一百份,很有趣的新知識。
按照周東亮所說,四川盆地最冷的日子只有三到四度,不像李浩同學老家若爾蓋,能到駭人的零下二十度。然而,澤仁卻覺得就算是老家三九天,雖然滴水成冰,可只要太陽一曬,穿著袍子,還是熱得身上流汗。不像在這里,冷得人無法逃避,冷得人時刻好像是浸在水中。
是的,萬物都是濕漉漉的,湖廣會館的雜役房墻角生著黑霉,階上滿是綠色苔蘚,洗好的衣服一禮拜都干不了。
這種潮濕和黏糊糊的感覺讓人睡眠質量不是太好,你鉆進被窩,里面也是濕的,睡上一整晚,都感覺手足冰涼。要想睡得舒服,就得燙腳,趁著洗腳后身上的熱乎勁,脫光了鉆進被窩,靠著體溫和青年人的元氣,把鋪蓋烘干烘熱。
李浩同學以前不是太講衛生,加上平時活兒多,累一天了,也懶得洗臉洗腳。現在氣溫一下降,也學會的燙腳。郵政局的雜役們有一句話說得好:“吃藥不如燙腳。”這話要用成都話說起來才押韻。昨天局里食堂吃魔芋燒公雞,伙夫將拔下來的雞毛放在一口大木盆中,加上開水,讓大伙兒洗腳,說是可以補充陽氣。五六個腳夫圍在盆邊洗腳,燙得呲牙咧嘴。
然而卻沒有什么用處,此刻的澤仁還是冷的打顫。他留在成都的時候身無分文,身上也只兩件換洗衣服,冬裝還沒有置辦。此刻,雖然茶館里沒有風,但冷氣卻如同實質一般,從領口、袖口、露在外面的腳踝處,不動聲色不可阻擋地朝里面鉆。
他感覺自己就好像一條魚兒,被冰冷的水包圍了。
成都苦寒。
然而,澤仁在這幾個月中卻看到了許多以前從未見過的事物。大慈寺的滿地銀杏葉,薛濤井的竹影瀟瀟,府河南河上造型優美的石橋,在克法理絡先生那里看到過手搖式活動放映機,看到默片中的查理卓別林,看到了《淘金記》片段。
看到了雨前成都的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和總府街咆哮而過的公共汽車,公園里的拉洋片,西洋餐廳里的水晶燈、帶血的牛肉,辦公室的特律風和抹在周大少頭上氣溫難聞的斯丹康。古典和現代交融在一起,那是自己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世界。
這么一想,成都秋冬的濕冷還是可以忍受的。
扎西澤仁之所以來到這家茶館,是給林宛如送一個從天津寄來的包裹,鼓鼓囊囊,好厚一包,人家直接寄去了《新新新聞》報社。報社的人告訴他,林宛如就在隔壁的《頤和園》茶社。這種包裹需要本人簽收,反正時間還早,索性就直接上樓尋人。
對于成都的茶館澤仁并不陌生,他也習慣了沒事跟局里的雜役泡上一杯三花,吃吃南瓜子,聽聽川戲,掏掏耳朵,偷得浮生半日閑。但和普通茶館的熱鬧喧囂煙火氣十足不同,這家茶館的二樓卻很清雅。里面一水兒的亮閃閃的家具,地板擦得可以招出人影。墻壁上掛著名人書畫,桌上都是細瓷器茶具,有紫砂有龍泉窯。老板還點了檀香,嗅之,讓人心神一寧。
坐了很多茶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穿著長衫,或西裝革履。沒有人說話,大家要么低頭看書看報,要么提筆在稿子上沙沙寫著什么,一派風雅。
林宛如也伏案,紅色方格的搞箋紙上滿是娟秀的鋼筆字。看到澤仁,她豎起手指在嘴唇前,示意他說話小聲點,別打攪其他人。又低聲問李浩來這里做什么,待聽到有包裹后,她謝了一聲,繼續奮筆疾書,頭也不抬,道:“就是我天津《大公報》的同學捎來的這幾期報刊合集,其實,不用特意寄的,在街上也能買到。”
“還是不好買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膽大包天,手上還沾著不少人命的扎西澤仁看到林宛如這個文雅知性的女子總覺得緊張,背心出了些毛毛汗,倒不覺得冷了:“現在街上都是你們報社的報紙和川內其他幾家的晚報,像這種外地報紙,都要靠郵局寄,或者去郵局征訂半年一年。”
林宛如停下筆,看了看澤仁:“對了,你們老家那邊有報紙嗎?”
扎西澤仁回答說;“都沒幾個人識字,誰看啊?再說,那邊沒郵局,麻鄉約也不去,根本見不著報紙。林小姐,你在寫稿嗎?那我就不打攪你了。”
林宛如卻朝茶博士招手,讓他給澤仁泡一杯碧潭飄雪過來。又對澤仁道:“就是隨手練筆,也沒什么正事,我之所以來這里,是和同道交流信息,獲取新聞線索,你不必拘束。天有點冷,你喝點熱茶暖暖。”
原來,四川人喜歡泡茶館,是重要的社交場所,各階層都有自己固定的場所。比如成都的記者,日常都喜歡在春熙路的《頤和園》以及總府街的《漲湫茶社》擺龍門陣,聊著聊著,沒準就挖到線索了。
《頤和園》和《漲湫茶社》又不同,這邊是報刊副刊編輯、記者和文藝工作者常聚會的地方。漲湫茶社深而亮敞,是各報外勤記者每天必聚的地方。
林小姐又說:“李浩,你先喝著茶,等會兒東亮要過來,有一場熱鬧可看。”
澤仁忍不住問:“周東亮來這里做什么,他又不是記者?”
林小姐憋著笑:“反正是一場熱鬧,你等著吧,等會兒我請你們吃午飯。”
澤仁話少,點點頭,捧著茶杯轉頭朝樓下的春熙路看去。這個時代的春熙路已經很寬闊了,路面鋪著瀝青,街邊豎起電線桿子。雖然是上午,但店鋪都開了,行人如織,喧嘩聲叫賣聲不絕于耳。
其實,二十多年前成都的街道很窄弊,地面上都鋪著青石板,人一多就擠得水泄不通。民國初年,成都引進洋車,每當汽車上街便蹣跚難行,簡直就是個烏龜,一動不動,再動又停。
事情在楊森主政的時候得到改變,一九二四年,當楊森帶著他的軍隊進入成都時,決定對這座城市做一些有益的改變。他主持了花卉節,開辦夜校,推廣體育鍛煉。
鑒于成都交通擁堵太嚴重,楊森把清朝按察使衙門拆掉,建了眼前這條寬闊的春熙路,使得這座擁堵的城市有了第一條能夠輕松人力車的街道,現在還可以通汽車了。
四川最早的一條公路,從成都到灌縣的五十五公里城灌公路就是他找人修建的。
可以說,楊森是現代成都城建之父。
畢竟是軍閥,此君也弄出很多搞笑的事情。他主政成都的時候提倡民主開明,每禮拜有兩天可允許市民進入督軍衙門參觀,和他暢談市政。川人喜歡看熱鬧。每到開放日,幾百市民對楊將軍強力圍觀,盡說些雞毛蒜皮沒名堂的瑣事。
最后,老楊實在受不了啦,這個所謂的開放日草草收場。
正看著風景,樓板響聲中,周大少依舊一身白走上來,他摘下頭上禮帽,朗聲道:“先生們,女士們,兄弟明日就會啟程川北,新開一局,今日得到林宛如林大記者邀請,來接受諸君采訪,慚愧,慚愧!”
先前還埋頭看書寫稿的記者們同時跳起來,叫道:“周公子,你可算來了,打電話邀約了幾次,你卻沒空。”“有光賢弟,我等翹首以盼啊。”原來,周東亮給自己起了個表字曰;有光。“有光,上次在晚亭兄家打惠斯特牌戲,你可輸給了我一塊錢,至今未付。今天接受我的采訪抵債吧。”
周大少哈哈大笑:“好說,好說,就這么定了。”眾人分別握手,文言夾雜著幾句英語單詞,讓澤仁聽不懂。
扎西澤仁瞠目結舌,這周東亮進西川郵政局才一月不到,竟和這么多人混得熟稔,難怪別人都說他是交際花。
“蓬!”一團白光閃得人目不能視物,須臾,有大團嗆人的白霧擴散開來。原來是有記者正在給周公子拍照。
“偷襲?”周大少忙把帽子放桌上,用手梳理了一下偏分發型:“重拍可否?”
但眾記者已經開始提問:“大少,您這次去川北開辦郵政新分局,是基于什么出發點?”
“有光賢弟,此去川北,你打算將總部設在何處,廣元縣還是劍閣縣,抑或是達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