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君的為什么實在太多,我只有一張嘴,這些問題只能一個一個回答。”周大少雙手虛按,示意大家以自己為圓心圍坐過來,又道:“成都苦寒,方才一路走來,口中渴得很,有茶水沒有,泡杯花茶過來,干龍門陣擺不得。”
他為人幽默,眾記者哈哈大笑,齊聲喊茶博士上茶。
雜役兼郵差的澤仁送完林宛如的件之后,本應該回郵局聽差。看到周大少嘩眾取寵模樣,心中不以為然,但屁股卻下意識地坐到林小姐旁邊椅子上。林宛如也拿出筆記本和鋼筆,打算做采訪,她回頭朝澤仁笑了笑:“東亮口才不錯,演講也是一門學問,我聽他說你不太愛講話,是不愿意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語言只是表達我們觀念的工具。如果不知道講什么,可以先在心中打好腹稿,就跟造句一樣,造好念出來就是。”
“我才懶得跟他廢話,男子漢大丈夫,言多必造口孽。”澤仁以為周大少背后在林小姐面前說自己不會說話,心中惱火,哼了一聲,把頭轉過去。林宛如何等冰雪聰明,知道李浩同學自尊心強,誤會了,正笑著要說話,那頭周大少已經開始了他的激情演講。
“先生們,女士們,方才有人問,我去川北籌建郵區新局,是基于什么出發點。我有三個原因。”周大少豎起一根手指,笑道:“第一個原因賺薪水,養活自己。有人大概已經知道,我從老家逃婚到成都的。我家在當地也算名門望族,不說鐘鳴鼎食,也是衣食無憂。大學畢業回家后,家父給我定了一門親事,媒人吹的天花亂墜,直把女方夸成天仙下凡。后來我才曉得,那位跟花兒一樣的仙女,原來是一朵阿芙蓉,還只有十四歲,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抽煙片煙,看到煙鬼便恨之入骨,如何能夠和她生活在一起?況且,成立一個新家庭應該基于美好的愛情,封建包辦婚姻,極其不道德,也是對文明的一種侮辱。”
眾人聽到這里,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大少接著說:“沒辦法,我只能逃婚了。可到成都后,已是腰中無銅,只得在西川郵政局謀了個郵務專員的職位,籌辦川北郵政,至少,薪水尚可。”
眾人笑得更是歡樂,有記者更是把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
澤仁看到旁邊笑顏如花的林宛如,禁不住撇了撇嘴,周大少喜歡把自己家的私事拿出來宣之于眾,不覺得丟臉嗎?
不過,眾人面上的笑容很快收了起來,變得鄭重。周大少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我去川北還有個原因,各位相必知道,川北今年霍亂肆虐,疫情頗重,病死者眾。為避疫,流民四起,加上那邊又有盜賊土匪作亂,各地百姓流離失所,親友音信斷絕。前番,就有一位童先生來我局寄信回川北老家,無奈我局并未開通那邊郵路,只能說一聲抱歉了。有鑒于此,西川郵政局郵務長克法理絡先生,業務科長林卓午先生才下決心打通這條線路,落實在我周東亮頭上。我輩讀書人年書明理為的是什么,為國為民,責無旁貸。”
周東亮又豎起第三根手指:“在說第三個原因之前,我先問問大家,郵政是什么?咱們在看舊戲的時候,常常聽到‘四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這樣的名詞。沒錯,這就是古代官辦的驛站驛館。一旦邊疆被敵人侵犯,或者地方有事,軍情災情輿情會被地方官寫成奏折,利用郵驛系統,把消息傳遞中央,這樣才能做到下情上達,上情下達。打個比方,中央相當于人的頭腦,而各省市則是人的軀體四肢。而郵路是連接大腦和身體的神經,只有保持消息暢通,才能把全國上下連為一體。明末內亂,究其原因是因為崇禎皇帝裁撤了各地驛站,神經一斷,國家就像癱瘓的病人,什么都做不,只能坐以待斃。”
“到一九一一年,清朝政府腐敗無能,百姓生活困苦,以我四川保路運動首倡義舉,這才有后來的辛亥革命,建立了一個新的國家。然而,接下來的軍閥割據,使得各地交通信息、物資交流斷絕。如此,一旦國家有事,就做不到集中力量上下一心。”
周大少聲音變得激揚:“我九州大地,生靈兆萬冠絕寰宇。可是,自甲午年起,卻屢屢受到人口不過七千萬的東瀛日寇欺凌。前年九一八,倭奴更是悍然襲擊奉天,至去年,整個東三省盡落入敵手。東北之如我華夏,猶如燕云十六州之如十一世紀的中國,若不能收復失地,便是喪權辱國的弱宋。”
“寇之野心中山狼也,嘗到血腥味后,絕不可能就此止步。下一步就是全面入侵,亡我國滅我種。但我們能接受這樣的屈辱嗎,即便跪下,敵人也會用屠刀砍下我們的頭顱,還會說一聲,看吧,這就是亡國奴。”
“不!我們要反抗,人不分老幼,地無分南北,皆有守土抗敵之責。剛才我說過了,現在我國郵路通訊不暢,就四川而言,別說西康、汶茂、諾爾蓋等偏遠山區,即便是川北廣元、劍閣繁華之地,至今也沒有開通郵路。我們國家,就好像是癱瘓了。始問,一旦抗戰開始,又如何集中力量?”周大少曲下三根手指,狠狠捏成拳頭:“我周東亮一介書生,雖然扛不了槍,但在后方還是能盡自己一份力量,諸君,咱們一起努力!”
“好!”眾人都漲紅了臉,齊聲喝彩。
林宛如眼圈微紅,猛地站起來,率先鼓掌。所有人也跟著起立,鎂光燈再次閃過。
扎西澤仁在幾個月前還是個在理縣汶川一帶流浪的嘉絨人,一言不合就跟人打生打死,到了夏首勛部隊后,更是殺人不眨眼。在他看來,自己過一天快活一天就行,也不用想太多。
吃牦牛肉,喝青稞酒,養成了澤仁剽悍的性子,對于周大少這種只知道耍嘴皮子的狡猾的漢人,他內心中有點看不上,即便自己喜歡跟周公子聊天說話,即便內心中當周東亮是朋友。
什么保路運動、辛亥年,九一八,對扎西澤仁來說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跟高原的艷陽,草原上彎彎曲曲的流水沒有任何關系。
然而,看到林宛如紅紅的眼眶,看到眾記者的慷慨激揚,他心中好像有一種東西在慢慢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