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石室中學教務長辦公室內。

這次郵務員的科目四——騎腳踏車考核——已經結束，選出了十二人。

明天他們會到西川郵政管理局體檢，合格后報四川電政管理局吳騏監督核準，登記造冊入編，成為正式的公家人。

這時代的體檢其實很簡單的，就是請醫生到郵政局，讓考生脫了衣裳，檢查一下有沒有皮膚病，比如花柳什么的。然后用聽診器聽聽心臟有沒有雜音，肺部功能如何。如果不出意外，基本都能過關。

林卓午舒了一口氣：“克法理絡先生，終于結束了。各地分局人才匱乏，現在終于有人手充實基層了。”這些郵務員正式名稱是郵務專員，培養幾年時間就能執掌一個分局。西川的郵政雖然經過二十多載發展，但業務開展得并不理想。

克法理絡看著手頭的名單：“感謝上帝把你賜予我，林，你就是我的左手和右三角肌。”

“是左膀右臂。”林卓午是個嚴肅的人，但還是忍不住笑了笑。克法理絡先生漢語閱讀能力不是太行。他的最大毛病是喜歡用英文解釋漢語里的成語，意思是對的，但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

克法理絡忽然感嘆：“周東亮，就是那位穿白西裝的年輕紳士在考核的時候掉馬，真的讓人遺憾啊。”

“先生是想破格錄用嗎？”林卓午反問。

克法理絡點點頭：“我是有這個想法，畢竟是人才，我們要允許年輕人犯錯。”

林卓午反對克法理絡的觀點：“原諒是智者的道德準則，但這么做是對其他人的不公平。最后被錄用的這十二人，都是經過層層考核和選拔最后才進入名單的，就因為先生其中一人就要失去他的機遇嗎？你或許認為周東亮是個人才，為他而惋惜。但我個人卻認為，如此重要的考試，周東亮并沒有認真對待，不認真是他性格里的弱點和缺陷，單就這一點來說，已經不符合我們的用人要求了。克法理絡先生，遺憾嗎，我個人也同樣如此。不過，遺憾也是周東亮先生生活和人生中的一部分，他應當接受因為自己漫不經心而造成的不盡人意和事與愿違。”

克法理絡難得地嘆息：“林，你說服我了。”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敲響教務長辦公室：“may I come in？”

克法理絡以為是學校的人來了，收拾好心情：“yes， please.”

門開了，進來一個渾身白色洋服的年輕人，霍然是剛才他們談及的周東亮。眼前的周大少衣服上全是污跡，一頭標識性的偏分發型也凌亂地耷拉在腦門上。

他把文明棍放在門口，摘下皺巴巴的禮帽放在胸口，微鞠一躬：“克法理絡先生好，林先生好，我是來自嘉州府的考生周東亮。”

其實，周東亮先前一到操場，克法理絡和林卓午已經認識出他來，正式昨天在辦公室寫信那人。不得不說，二人對這個英姿勃發頗為英俊的小伙子很有好感。

然而，他因為炫耀掉落馬下，讓性格沉穩的林卓午很不滿意，并沒有招呼周東亮坐下，而是冰冷著臉道：“周東亮同學，昨天舍妹替你報名參加本次考試，已經不符合報考程序。但她畢竟是新聞記者，對你也有所了解，這才破格。很遺憾，你剛才的考核令人失望。”

周東亮點點頭，坐下：“林先生，很感謝林小姐的推薦和擔保。剛才出了點意外，我認為還是可以爭取一下。”

林卓午擺了擺手：“周東亮，其實從你個人所表現出來的文化素養，以及你的家世來看，確實適合在我局工作。但這次我們只招聘十二個郵務員，如果對你破格，那就意味著要淘汰一人。剛才我和克法理絡先生正談起此事，我個人認為，這是對其他人的不公平，也不能體現本次考試的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

這個拒絕很干脆，可以說已經把周東亮接下來要說的話都堵死了。周大少卻不以為然地把玩著手中的禮帽，笑笑：“林先生，克法理絡先生，你們聽我把話說完。”

林卓午一板一眼回答道：“周東亮，你也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從小到大不知道進過多少考場，考試制度和考場紀律你應該比在場所有考生都清楚。還是那句話，原則比天大。這次招聘的十二個郵務員已經敲定，只能對你表示遺憾。以后我局再招人的時候，我們會聯系你的。”

“如果因為人情，刷一個人下來，公器私授確實不合適，我周東亮也不是這樣的人。”周大少用一根手指頂著帽子轉圈圈，笑嘻嘻道：“要不，再增加一個名額好了，兩全其美，豈不美哉？”

林卓午很不滿，他是個嚴肅的人。江南讀書人都正經，言談舉止講究的是儒雅風度，這四川書生身上卻多了一種紈绔子弟的吊兒郎當。他板著臉：“周東亮，如果你來找我和克法理絡先生就為說這種荒謬的話，那很遺憾，我們時間有限。”

克法理絡對周大少頗有好感，他搖頭：“周，西川郵政的郵區人員和職位都有規定數額，按照你們中國的俗話來說，就是以坑的數量栽蘿卜。多一根蘿卜，就沒地方種了。而你……”

周東亮手中轉動的帽子停下來，他把禮帽放辦公桌上：“一個蘿卜一個坑，而我就是多出來的那根蘿卜。”

克法理絡哈哈大笑，端起一杯咖啡遞過去：“周先生，你是個幽默風趣的紳士，我想美麗的姑娘們都會喜歡你的。不過，你請告訴我，那個蘿卜坑在哪里？”

周大少謝了一聲，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潤潤有點干渴的嗓子：“克法理絡先生先生，林先生，想必先前你們已經認出，我們昨天在郵政局郵務長辦公室里見過面。這里我首先要向二位先生道歉，很不好意思，聽到你們和吳騏監督的談話了。據我所聽到的，克法理絡先生和林先生正在向吳監督申請原址重建被大火燒毀的西川郵政局大樓的相關款項。”

克法理絡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嘆息：“是啊，我現在只想早一點重建郵局，可惜吳拒絕了我們，態度很不好，上帝原諒我對他心懷埋怨。”

周大少笑笑，悠然道：“吳騏并沒有直接拒絕你們的申請啊，他說了，民國九年，東川西川兩個郵局所運送的信函總量突破兩千萬件，在全國各大郵區居十四位。其中，東川占六成。如今十二年過去，這個數量已經大大下降。去年你們西川局信函總數六百萬件不到。如果西川郵政局要想向國家申請重建款項，必須把收寄件總數恢復到宣統年的規模。我算了一下，貴局需要增加兩百萬件的信函量，才能達到吳監督的要求。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事情，只要開出條件就好。只要我們完成，吳騏就不能食言而肥。”

昨天三人說事的時候用的都是英語，說得又急又快，難為周東亮記下來，復述得一個單詞不差，從這點來看，此人倒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克法理絡和林卓午神色鄭重起來。

“說條件，說交易很難聽，吳騏畢竟是你們的上司，掌管著整個四川的郵政和電信。這算是他給克法理絡先生和林先生下達的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吧。”周大少最喜歡這種出風頭的場合，他配合著手勢高談闊論：“兩百萬件信函的增量至少在現在看起來確實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畢竟，老郵路已經開發完畢，民間信函包裹量就那么多點，而要新開辟郵路談何容易，短期內也看不到什么效果。不過，我們現在有一個機遇。川北那邊不是正在鬧瘟疫嗎，疫情期間，百姓音訊斷絕，急需聯絡，咱們正好去那邊開設新局。”

他越說越興奮，掰著手指道：“川北古稱利州，民國七年，督軍熊克武鎮守達縣，轄廣元、劍閣、蒼溪、通江、儀隴等二十四縣，上千萬人口，加上疫情期間，民間通訊的迫切需求，一旦新局落成，兩百萬信函量，一年之內完成并不難。新局需要一個郵務專員，這個栽蘿卜的坑不就有了。”

克法理絡看了林卓午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鏡里看到激動的神色。最近川北大疫，見天都有大量市民來郵局寄信聯系廣元那邊的親友問平安，大成都地區十二個分局的工作人員都被百姓問得腦殼都要炸了，可惜局里沒有開通那邊的郵路。

周大少這個主意確實不錯，真開通川北郵路，沒準真能在一年只能完成吳騏的業績指標，讓吳監督無話可說。但是，成立新分局可不是說說，涉及到人財物。西川郵政總局正在重建，缺錢得很，已經拿不出多的款子。

大約是看出他們的顧慮，周大少好整以暇說：“克法理絡先生，林先生，我出生鹽商家庭，懂得怎么和地方上打交道。分局所需要場所，人員，費用，都可以在當地籌措。你們給個郵務專員的編制，其他事情就不用操心了，交給我去干。”

克法理絡對林卓午說：“林，我覺得周的想法很有道理，或許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周真是一個聰明的小伙子，他的大腦被雅典娜吻過。”

周東亮見克法理絡欣賞自己，很是得意：“我這個蘿卜坑怎么樣，有見地吧？”

林卓午不太喜歡周大少，保持了沉默。

沉默代表同意，周大少風度翩翩站起來戴上帽子，拿起文明棍:“克法理絡先生，林先生，局里能分給我一間單獨的房間嗎，李浩先生的腳氣味不太好聞，雖然說這是蓬勃生命力的象征。”

克法理絡點頭：“但生命力太蓬勃，確實讓人無法接受，我能從你的描述中，感覺到自己就是受到折磨的那人。”

周大少歸納成成語：“感同身受。”

二人說話和思維都在一個頻道，一老一少同時哈哈大笑。

新宿舍收拾好了，晚上，周大少燒了一盆熱水，把腦袋摁進盆里的那一刻，舒服得幾乎呻吟出聲。他拿起胰子在頭發上抹出泡沫，感慨：“這才是生活嘛，拿個委任狀去川北開新局，多好玩啊！好好的一個人，就應該干有趣的事情，怎么可以拿來結婚？”

院子里，火絨草還在開放，虛空中彷佛有赫爾墨斯輕盈飛過。

月色如洗，如此良宵何？

頭發里全是沙子，繼續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