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暗下去了,月亮卻升起來。這幾日的天氣很好,時不時來一場暴雨,洗滌了空氣中塵埃,風從府河吹來,顯得特別清新。但天上的月亮卻彷佛戴了頂草帽,毛茸茸的。
白色的月光在地面流動,好像蒙了一層煉乳。
這是個還不錯的院落,堂屋里卻顯得黑暗,竟看不太清楚。
位于東大街府河河畔,和成都省最繁華的春熙路隔河相望。
一只白皙的手拿起白瓷小匣子,從一端的孔眼里倒出根火柴,在側面的豎條紋上一劃,“刺啦!”黃色的火苗子跳動。
隨著火光的擴散,劃火柴那人的輪廓一點點從黑暗中浮現出來。這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他穿著白色對襟棉衫,元寶布鞋,蓄著大背頭,相貌儒雅,打扮體面。
火柴點燃燒蠟燭,堂屋里的陳設瞬間清晰。卻見,寬敞的客廳里亮閃閃一水兒紫檀木家具,家具上還鑲嵌著有著山水圖畫的瓷片和大理石。
黃桷用渴望的目光看著眼前的陳設,這樣家什他去年隨何大爺到安仁鎮劉府送拜帖的時候就看到過。據說,劉府的家具都是當年南京洪秀全的用具,每件都價值連城。何大爺回來后,照樣子讓匠人做了一套,擺在堂屋中。
和富麗堂皇的陳設形成鮮明反差的是中堂放著一塊牌位,上面刻著“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牌子油漆斑駁,顯得很簡陋。
點好蠟燭后,中年人又燃了三柱香,對著牌位恭敬敬上。這才轉過身來:“黃桷,事情辦好了嗎,怎么說?”
中年人說話的聲音很小,顯得中氣不足。但黃桷卻戰戰兢兢施禮:“回何大爺的話,批婆娘在報紙上亂寫,毀我袍哥名譽,挑撥會中兄弟情分。我先前已經找過她了,如果不是那爛盆子跑得快,已經斬了她一根手指。”
中年人何大爺一屁股坐在中堂的椅子上,翹了一只腳,輕輕道:“結果人還不是跑了,一根毛都沒掉?黃桷兒,這事你干得不太漂亮啊。《新新新聞》的事,會中可是交給我來辦的,現在沒搞成,我該怎么跟其他堂口的舵爺說呢?”
聲音雖小,但落到黃桷耳中不啻驚雷。想起那個何大爺的厲害,他一咬牙,抽出黃鱔尾匕首就要去剁自己的手指:“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我不會讓你丟人的。”
何大爺卻不在意:“你才幾根手指,如果事情沒辦好就剁一根,我們《大同公民社》不都成杵杵兒了?你是我的坐堂大爺,少了手指還怎么辦事?我是答應過會里處理新新新聞,至于成不成可沒有打包票。你去找過人就夠了,也算能給大伙兒一個交代。”
沒錯,這位何大爺正是袍哥舵把子,堂口叫“大同公民社。”如今川西壩子的袍哥都出自哥老會。民國初年,川內軍閥混戰,袍哥便壯大起來。如大同公民社這樣的堂口在川西壩子有幾十個,會眾十來萬余,但何大爺名頭卻是最響亮的幾個,外號何天王。
何天王是舵爺,下面則設有坐堂大爺,圣賢二爺,當家三爺,子龍四爺,管事五,巡風六,九排老幺。
黃桷是坐堂大爺,負責堂口執法,說穿了就是金牌打手。他聽舵把子這么說,很意外:“舵爺,就這么不管了……你面子往哪兒擱?”
何天王的翹起的腳漫不經心地晃著:“面子,面子值一萬斤黃谷,還是值十塊大洋?如果這么值錢,我每天丟一次都不要緊。黃桷兒,你別看其他堂口的舵把子,成天兄弟兄弟喊得親熱,還不是因為我們堂口占了東大街這個生財的風水寶地,但凡會里有人要用錢了,吼一聲,我拿得出來。如果跟安縣那邊窮得只能去當棒客、撬桿的渾水袍哥一樣,誰理睬你?什么義氣,什么情分,什么名頭,都沒有搞錢要緊。黃桷,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用管。”
川渝土話中,棒客是土匪的意思,撬桿則是小偷。
黃桷保住手指,忙謝了一聲,正要退下,何天王問:“就這么走了?”
“何大爺?”
何天王忽然悠悠道:“聽我把話說完,黃桷,我用六千塊大洋買了東溪的麻鄉約,等會兒有一件事你得給我辦妥了。”
“麻鄉約,就是那個送信寄東西的商號?”黃桷一驚,忍不住叫道:“花那么大價錢,能賺多少?”
所謂麻鄉約,就是在清朝咸豐年間在成都興起的民間通訊組織。創建人是重慶綦江縣人陳洪仁,又因為他外號麻鄉約,所以,又被人稱之為麻鄉約。
何天王聲音很小,以至于別人聽他說話的時候要豎起耳朵:“我打聽過,道光年,從昆明寄成都的普通信件一封一百五十文,火燒信和腰幫信兩千。貨物價值,則按貨值一厘計算。到如今,國內封口信每重二錢五,五錢,一啢分別收銀洋二分、四分和八分。”
“這也太少了吧,瞇瞇兒肉星子,還不如販煙土來錢快。”黃桷很不以為然,送一封信才二分,實在沒意思。
“你不懂。”何天王緩緩把翹起的左腿放在地上,站起身:“四川五千萬人口,就算只有十萬人寫信寄東西,其中之利也大到驚人。而且,麻鄉約幾乎是壟斷了整個川渝的民信,獨門子生意,想不賺都難。”
“十萬人寫信寄東西……我算算,一人兩分,十萬人就是……就是兩千塊,扣除本錢,賺上千塊不在話下。”黃桷大吃一驚,頭皮都麻了。
何天王微微頷首,輕聲輕氣地說:“就好像釣魚,不怕魚兒小,只要來得密。”
黃桷又疑惑:“何大爺,據我所知,麻鄉約可是個大商號,手下幾百人馬,紅黑兩道都吃得開。既然有這么個下金蛋的鳳凰,人家怎么肯把商號賣給咱們?”
“是賣給我。咱們,咱們是誰,難道說我賺的錢還分給袍哥弟兄,我不是傻子嗎?”何天王糾正了手下的口誤:“至于麻鄉約為什么要賣給我,那是因為他們年年虧本,快經營不下去了。”
黃桷更是不解,問:“這種生意還能虧本?”
何天王背起手在廳堂里慢慢踱步:“世間財氣都有定數,別人拿一分,你就少一分。你多拿一分,別人就少一分,要靠爭,靠搶。四川的郵遞,除了麻鄉約這種民信機構,還有官辦郵政局。如今,東川和西川的兩處郵政局靠著官方便利,生意做得不錯。加上陳家后繼無人,生意被官信搶了不少,都揭不開鍋了,我這才靠著幾千塊銀元接了手。他陳家爭不過官郵,換我來。至于怎么爭……”
他停住身形,右腳重重踏下:“我明天一大早去東溪,接手麻鄉約。黃桷,你去把西川郵政局給我燒了,除此大患。”
袍哥人家,沒有那么多花樣。民國商戰,就是這么樸實無華。
黃桷咧嘴嘿嘿一笑:“何大爺放心,我這就帶著弟兄提桶洋油去西川郵政局放火。”
何天王哼了一聲,依舊細聲細氣道:“用洋油,動動你的腦花行不行,郵政局是青磚碧瓦的洋房,點得著嗎?就算成功燃起來,那地方可是我們成都省最熱鬧的地方,旁邊又是警察局又是消防隊,轉手就撲滅了。所以,今天這火要一開始就燃得不可收拾,就算是龍王老爺來也滅不掉。”
黃桷吃他訓斥,訥訥道:“何大爺你不露底,我怎么知道,盡管吩咐就是了。”
何天王白皙的雙手互相搓了搓,他喜歡干凈,長相清瘦,打扮體面,就好像是一個開明士紳。任何人看到他,根本沒辦法和袍哥舵把子聯系在一起,今天這殺人放火的勾當在他口中說出來顯得輕描淡寫:“西寧藥房知道吧,前陣子二劉惡斗,西洋藥被征用,已然缺貨。今晚,他們從上海購入的一千斤黃磷已經郵遞到西川郵政局,將入庫公件房。我已經買通局房內應,你進公件房,找到包裹,把里面的玻璃瓶兒摔破就行,其他就別管了。”
說著,就把一把洋鎖的鑰匙遞給黃桷。
鑰匙上有一顆五角星,還有一排洋文“Goyard”卻不識得。
何天王解釋說,黃磷這玩意兒邪乎得緊,如果敞放,天氣熱一點自己就燃起來。而且,怎么也滅不了,頑石也能給你燒成灰。但毒性卻大,用來做耗子藥、殺蟲瞇最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