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桷一時不防,只感覺眼前全是金星閃爍,短時間竟目不能視物。
等他回過神來,林宛如已經跑出小巷,逃到外面的大街上。
江湖人物辦事有規矩,先是要把當事人叫到茶館聊聊。談得好,也就罷了。談不好,大家該打打殺殺就打打殺殺,謂之吃講茶。
不料這姓林的,黃不說白不說,直接動手,來騙,來偷襲,自己卻是吃了個小虧。
黃桷大怒,縱身一躍,左手前探,就揪住林宛如衣服的后領。他入會二十年,不知道和多少人惡斗過,經驗豐富,力氣也大。只需一用力,就能把這小婆娘板翻在地。
誰料,忽聽得撲哧一聲,林宛如忽然把外衣一脫,來了個金蟬脫殼。
黃桷力道使空,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他愕然看著自己手中抓下的外套,又看了看,跑在前面的林宛如。
卻見,擅長奔跑的林記者身上只薄薄的內衫,身姿在夜光下窈窕如柳。
這梭葉子大腳婆娘,當著男人脫衣服,臉都不要了。
林宛如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心中卻有一種暗暗的興奮。一個優秀記者,必然要面對這樣那樣的危險。人家海明威的很多新聞報道都是在戰壕里,迎著槍林彈雨寫出來的。這樣的東西,才真實可信,才有打動人心的文字魅力。
只是……自己畢竟是個女孩子,無論體力還是速度都比不上黃桷。
在看大街上空空蕩蕩的,竟沒有一條人影。這里是成都的中軸線,向北是督軍府,向南則是華西壩國立四川大學。
林大記者有點擔心,自己的書包和外套都丟給了黃桷。如果再被他捉住,那是脫無可脫。就好像蒲松齡文章中“一屠晚歸,擔中肉盡”里的那個屠戶。
果然,又跑了一段路,二人之間的距離開始縮短。好幾次,林宛如都能聽到身后傳來的呼吸聲,聞到黃桷口中的臭烘烘的葉子煙味道。
再這么跑下去,林大小姐用不片刻就會束手就擒,搞不好還得掉一根手指。忽然,一輛黑色自行車從她身后沖來,有人喊:“上橫杠,上橫杠,我們是好人。”
林宛如轉頭一看,騎車的是一個高大如雄鷹的漢子,自行車后座上則是個穿著洋服的年輕人,喊話的正是他。危急關頭,林大小姐也顧不了那么多,提氣力氣朝前跑了幾步,縱身上了洋馬兒的橫杠,雙手抓住龍頭。
高大漢子顯然騎術不佳,被突然躍上車的女子嚇了一跳,單車就歪到一邊。后座的洋服青年下意識箍住他的脖子:“李浩,遇到棒客了,英雄救美啊,快跑啊!”
沒錯,來的這兩人正是周大少和扎西澤仁,他們風塵仆仆從蒲江過來,趕在宵禁前進了城。
吃牦牛肉長大的澤仁力氣何等之大,腳一用力,車輪轂在馬路牙子上摩擦出火花,咻一聲跑出去。
不一會兒工夫,單車就行出去三四里地。澤仁看后面沒有追兵,才停下來,使勁地扒拉著周大少的手:“打架歸打架,空氣給一下。”
原來,剛才周東亮一直用手箍著澤仁的脖子。饒得李浩同學身強體壯,也被憋得面龐發青。
扎西澤仁說話怪怪的,江南女子林宛如以前也沒接觸過嘉絨人,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周大少見她才剛逃出生天,就笑顏如花,不禁佩服她的大心臟,也跳下車:“這里可是成都省最繁華的地段,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還有棒客?還搶女人,豈有此理?對了,你要去哪里,我們送你。”
林宛如看已經擺脫黃桷,就從自行車上躍下,笑道:“你的問題實在太多。”又伸出手去和周東亮握了握:“林宛如,《新新新聞》的記者,寫了幾篇揭露社會丑惡現象的新聞報道,被壞人報復。”
說罷,又要去和李浩握手,澤仁卻忽然靦腆,也不肯。周大少笑道:“不用管,他是個鄉下人,按照你們吳語來講,阿拉鄉毋寧,男女授受不親,封建得很。林小姐,兩公里雖然不遠,怕就怕壞人賊心不死,尾隨而來。對了,你住哪里啊?!”
林大小姐本不好意思再麻煩二人:“我住在前面署襪街,馬上就到,自己走回去吧,今天的事情謝謝你們。”
“郵政局,西川郵政局?”周大少一怔,又笑道:“原來林大小姐住在郵政局,我們明天正要去你們局里匯款呢?這還真是巧了。”
林大小姐點頭:“我家兄長在局里供職,我和他住在職工宿舍里。你們匯多少錢,要不,我請局里加班給你們辦了。”
周大少搖頭:“不用不用,我們要匯的錢有點多,沒辦法帶身上,今晚來不及。”
林宛如好奇地問:“多少錢,都沒辦法帶身上?”
澤仁忽然插嘴:“五千塊,兩百多斤,馱不動。”
林大小姐吃了一驚:“五千塊,這么多,匯款人是誰,匯給誰?”然后,強烈的職業習慣讓她立即意識到有大新聞可以挖掘。要知道,現在成都普通人一個月也就幾塊錢收入,節省點,一個袁大頭足夠一戶人家吃二三十天。五千塊,這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如此天文數字的款子要匯出去,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周大少笑道:“怎么,你還要采訪我了?我不告訴你。”別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臉,一副紈绔子弟模樣,卻也知道此次來成都直接關系到大塘鎮幾百士卒和六個同學的人身安危,這可不能說。他心中又暗罵澤仁話多,什么事兒都朝外說。禁不住給他遞了一個眼色,滿滿責怪之意。
扎西澤仁被他白了一眼,心中憤怒:“明天必須把事辦妥,后天趕回去。我等到第三天早上日出,如果款子沒有匯出去,我宰了你。”這段話說得分外流利,目光如同兩道雪白的利刃,殺氣騰騰。
林宛如更驚,心中越發興奮,大新聞,肯定有大新聞。她轉頭看了看周東亮。周大少卻不以為意,扶了扶眼鏡,又掏出小圓鏡照了照發型:“剛才急著逃命,發型被風吹亂,你看我這偏分,都不在黃金分割點上。”
林小姐“咯”一聲。
扎西澤仁:“其實剛才,逃跑的不用,打架的可以贏。”他說話的方式又變得怪怪的。
周大少聳了聳肩膀:“林小姐,你盡顧著提問,實在不禮貌,現在該我問你究竟寫了什么文章,得罪人了,以至于被人追殺。”
林宛如和周東亮談得來,又有心挖大新聞,就大約將自己從轉正到連續報道袍哥辛亥年舊事,然后被黃桷找上門來的事情說了一遍。
周大少聽得大呼有趣,他看了看林宛如的手指:“這么好看的手,如果被切去一根手指,實在可惜。林小姐,恕我直言,咱們這種人,家世好,又接受過高等教育,都是人中龍鳳。讀完書,參加工作,也不為柴米油鹽一日三餐。圖的就是個開心,打發無聊日子的。你我都是玉器,跟黃桷那種瓦片斗什么?他不讓寫,好說好商量,不寫就是了,沒什么大不了。”
“不是的,不是這個道理,你這個想法實在太低俗。”林宛如正色道:“周東亮,是,我們是不用為生計而煩惱。但人活在世上,總應該干些有意義的事情,不說為國為民為社會盡一份力,至少也要實現胸中抱負。”
是啊,如袍哥這種封建會道門,欺男霸女,滋擾地方,已成一害。偏偏被欺負的百姓卻默默忍受,這樣是不對了。做為一個記者,就應該啟發民智,為弱者發聲。
“所以,我還要繼續寫下去,對于未來的危險,并不害怕。周東亮,你的種吊兒郎當是不對的。”林宛如神色更是嚴肅。
一直悶頭旁聽的澤仁忽然插嘴:“周大少,你不是說過美好的事物啊,請為我停留嗎。”
林宛如:“對,我們都應該做浮士德。”
周大少聳了聳肩:“郵局到了,林小姐,我們明天來找你,那么,再見吧。”他和林宛如話不投機,不想再聊下去。
原來,說話間三人推著自行車到了西川郵政局門口。
這二人要匯五千塊銀元,究竟做何用途,林宛如還沒問出來,自然不肯放他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