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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成都,成都(二)

  • 郵路1933
  • 衣山盡
  • 4908字
  • 2025-05-16 08:10:08

“聽說了吧,最近劉家叔侄打得厲害。”

“人劉家哪一年不因為搶錢搶地盤搶人打上三兩個月,見慣不怪了。”

“不是,今年情況好像不一樣,據說劉湘請了南京的老蔣當幫手,要給他幺爸來個厲害的。現在邛崍、蒲江那邊殺得人頭滾滾。劉文輝部下的石旅長曉得吧,被俘后整死不投降,被劉湘給斃了。”

“啊,都是內伙子,怎么還來真的?這事報紙上也沒報道。”

“記者寫稿子要采訪吧,外面血流成河,出去了一樣吃花生米。”

“那倒是……這么大熱鬧都不寫,沒意思,沒意思。”

“也不是,報紙還是挺好看的。最近幾期《新新新聞》你買了吧,有個連載寫的是哥老會袍哥大爺辛亥年的舊事。”

“看了看了,好看得很。”

“對,好看得很,寫文章的記者很了不起了,故事講得比咱們茶館里的說書先生有趣多了。”

這里是少城公園的一家茶館,坐滿了人,茶客們紛紛點頭,

下午五點。

離夜飯還有一個時辰。

四川四周都是山,朝中間一圍,如同蒸籠,成都恰好在蒸籠最底下,因此,這個夏天特別難熬。

不過,前茶館旁邊有一座小小的石拱橋,河邊種滿楊柳。綠陰配上泠泠流水,竟送來陣陣涼意。

公園位于滿城,距離蜀王府,也就是督軍衙門只二里地。從那邊過來,朝西走,順著東城根街向南就到。

那里在前朝原先是禁止平民進出的。辛亥之后,四川督軍玉昆把各家貴族的庭院合并在一起,又修建了亭臺樓閣,種了稀有花木,養(yǎng)了珍禽異獸,搞成了一個大公園。

改朝換代,滿城的前朝遺族失去了鐵桿莊稼,就在少城公園操持起營生。有買門票的,有開茶館的,有向光取耳的,又有算卦騙人的。

二十來年過去,CD市城頭變幻大王旗,亂得很。公園里的珍奇異獸,如鵪鶉、仙鶴、松鼠、梅花鹿早被市民捉去,或黃燜或清燒或白切祭了五臟廟。

四川人好吃,會吃,尤其是男人,皆是不錯的廚師,只要調料備齊,哪怕是一雙破皮鞋,也能給你做成回鍋肉。

但少城公園小溪里那群金魚卻神奇地活了下來,游得歡快。

林宛如的帶著笑容,心情就好像眼前那歡快的流水、游魚,嘴角也是翹起的。

拋開林小姐生得美貌不說,她的微笑唇非常醒目,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方才茶客討論的正是自己這幾日寫的關于袍哥的追蹤報道,很受讀者追捧。

成為正式記者不過幾日,自己就小有名氣,究其原因是接手了這篇袍哥的追蹤報道,踩中了社會熱點。

林宛如內心中對黃總編的關照還是很感激的。

照這個職業(yè)規(guī)劃走下去,也許用不了一年自己就會成為蓉城名記。到時候在去投《大公報》,人家說不定就會要自己了。對于入職《大公報》,她有一分執(zhí)念。沒辦法,畢竟那邊的平臺比《新新新聞》大太多了。

林記者來這座茶館,是約了報料人采訪。當然,也不能讓人白干,幾枚銅板的茶水還是要給的。

四川茶館和江浙的雅致不同,里面顯得簡陋,甚至原生態(tài)。卻見屋中壘了一個高大的灶臺,煤炭燒得紅彤彤,上面擱了六七把洋鐵水壺,咕咚咕咚,有開水漾出來,淋在炭火上。然后“嗤”地一聲,水蒸氣帶著煤灰騰空而起,在從頭頂亮瓦投射而下的光柱子里打著旋兒。

里面放著小木桌,竹椅,茶客們大多穿著木屐、草鞋,翹腳悠閑喝茶,大聲武氣聊著街井八卦,社會新聞。

等了半天,報料人還沒有到。林宛如也不急,一邊磕著瓜子,一邊豎起耳朵偷聽,分析這些龍門陣有沒有新聞價值。四川人除了喜歡打麻將,就是泡茶館。普通市民每日忙完手頭活計,大多會來拎著鳥籠子,泡上一杯便宜的三花茶,說說八卦,謂之“彈三花兒,吹雀雀兒。”人是群居動物,有社交需要,這四川茶館三教九流都有,相當于salon。

“煙匠,短槍。”一個戴著黑色禮帽,穿著厚實黑綢對襟的中年人走過來,徑直坐在林宛如的面前,摘下帽子丟在桌上,露出一頭板寸:“《新新新聞》報的林宛如林姑兒?”

中年人生腦袋大脖子粗,袖子挽起,凡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全是肌肉,包括頭皮,顯得兇惡。

他身邊還跟著兩個手下,也做同樣打扮,只是瘦骨嶙峋,面容蒼白,像是得了餓癆病,搞不好是鴉片煙鬼,兩人也分別坐了一把椅子,把林宛如圍住。

聽到中年人吆喝,茶館里有人應道:“來咯!”就把一只短煙桿遞過來,拿了洋火侍候他吸葉子煙。

四川人喊未婚女子為姑兒,就是姑娘的意思。姓林還好,如果姓湯可就糟糕了,湯姑兒和湯鍋兒的發(fā)音一樣。想到這里,林宛如忍不住撲哧一聲,然后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們又是誰?”

板寸中年人吸了一口煙匠敬上來的葉子煙,拱手:“我外號黃桷,水陸碼頭的弟兄們給面子,喊一聲黃大爺,慚愧。”

林宛如:“喔,你是黃桷兒,這小名好多,我就知道有四個黃桷兒,你們四川真怪。”

原來,四川人生孩子,有讓娃拜黃桷樹為干爹的風俗,讓樹老爺保佑娃娃身體健康無災無病順利成長。

娃娃拜謝了樹神之后,通常都會取個黃桷的小名。

喊黃桷原本沒啥,但帶個兒化韻就有點不尊重了,林宛如是蘇州人,也不明白這一點。

旁邊的兩個癆病鬼都面色大變,同時把手摸在腰間。

中年人卻朝二人擺擺頭,端起茶杯,道:“林大記者不落教,也不懂咱們的規(guī)矩,倒不用在意。我以前讀過幾年私塾,識些字。林大記者最近寫的袍哥故事真不錯,我每天都會買一份,一日不看,就渾身難受。嗨,這狗日的故事,比茶館說書先生的《小五義》帶勁。我對你可是仰慕得很,來來來,敬文曲星一杯。”

說著話,黃桷一飲而盡,然后揭開蓋子,把口中一片茶葉吐進杯中。

林宛如心道:原來是讀者fans,追星追到這里來了。

看黃桷如此客氣,林小姐忙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大口。只感覺那碗花茶苦澀之極,和中藥一般。但剛咽下肚子,就有茶香帶著茉莉花的味道在喉間和胸腹彌漫開去,身上的毛孔次第舒張,說不出的受用。她說:“你還把這新聞追蹤報道當演義故事看了,這些舊事都是真的,可不是什么文學作品。”

黃桷一副好奇的模樣:“林記者,你寫的這些事都是真的,不是扯靶子?”

林宛如對川內人情風俗不甚熟悉,以為這三人不過是市井好事者。做為一個合格的記者,首要的職業(yè)素養(yǎng)就是能夠和三教九流的人聊得到一塊兒,聊著聊著,說不定能挖掘出什么有價值的信息。

報料人還沒到,她索性就拉開了話匣子,說起來最近自己正在寫的追蹤報道。這個選題是編輯室主編黃冬給她的,本來已經發(fā)表了兩期。林宛如接手后,又采訪了很多詳實的材料補充進去。說的是二十年前袍哥的故事。

辛亥年,清政府倒臺,改朝換代了。以往成都城內,如里、保等機構,都不復存在。這個時候,袍哥這種往日的地下組織浮出水面,控制了整個基層。

這種帶著暴力性質的民間社團會道門天生就帶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于是,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大量袍哥會眾穿起戲裝,推舉城內富戶為掌舵,讓他們坐進花轎,在街上游行。這些戲服各色各樣,看得人眼花繚亂。

卻見,隊伍里有白素貞,有法海兒,有劉關張趙馬黃,有張生有崔鶯鶯,還有孫悟空豬八戒,亂七八糟浩浩蕩蕩游進富戶家里。

事實證明,這個掌舵可不是好當的。袍哥的會眾到富戶家中,見啥拿啥,見啥吃啥。幾十上百個幫派兄弟在家里住上一兩個月,就算你再有錢,也架不住這樣造。

當年,很多富戶因此破產,后來日子過得凄慘。

除了吃大戶,袍哥會眾還在大街上設立卡點,路過商販必須交錢才能通過,否則就是一頓毒打。大家懾于袍哥大爺的淫威,敢怒而不敢言。

這種無秩序的狀態(tài)直到新的督軍政府成立,公安局一頓棍棒下去,又拘了幾百人,鬧劇才得以收場。

因為這場混亂受害者眾,所以《新新新聞》一開始報道當年的舊事,城市的傷疤被揭開,報紙的銷量也好得出奇。

林宛如一邊喝茶,一邊連比帶劃說著這事,座位上兩個癆病鬼眼睛都綠了。

黃桷掃了二人一眼,示意他們稍安勿躁,笑道:“咱們行走江湖,首先得會說。吹牛沖殼子,聊天打屁擺龍門陣,嘴大才能吃四方。林大記者這說書的本事當真了得,佩服佩服。”

他從兜里掏出兩塊袁大頭,放桌上,用兩根手指推道林宛如面前。

林宛如一臉茫然:“我不明白?”

說話間,旁邊的煙匠又侍候了黃桷吸了一口葉子煙。

黃桷把濃重的煙吐出來,站起來,微一恭身,雙手豎起拇指,一上一下,行了個禮:“林大記者,不知你哥子光臨,未曾收拾安排。早知道你哥子駕到,本當二十里鋪毯,四十里結彩,五里擺茶亭,十里擺香茶,派三十六大滿,七十六小滿,排隊迎接你哥子,這才是弟兄的本份。”

林宛如啊一聲跳起來:“你是袍哥,哈哈,哈哈,太好了,你是來爆料的嗎?”這可是一手資料啊,也不知道可以挖掘出多少秘聞。她不驚反喜,又搖頭笑道:“別叫哥子,我是女生,你叫我名字就行。你來爆料,應該是我給茶水,怎么反拿銀元給我?您太客氣了。”

“爆料,抱雞婆。損我袍哥聲譽,壞我?guī)椭行值芮檎x,若是別人,早三刀六洞,腦殼開印。但林大記者你是斯文人,我也跟你講斯文。林記者,寫字作畫,不就是要稿費嗎?這錢我黃桷出。”黃桷眼睛里兇光閃動:“文章很好,以后別寫了。“

原來是來威脅自己不要再繼續(xù)追蹤報道的,林宛如雖然入職時間不久,卻也聽報社前輩說過被讀者寄刀片的事兒。不過,她還是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表示拒絕。做為一個合格的記者,有聞必錄,這是她的職業(yè)操守,也是秉持的理念。

兩個癆病鬼又把手放在腰間,這里偌大動靜,剛才還喧囂熱鬧的茶館頓時安靜下來,所有茶客都把目光投射道到四人身上。氣氛凝滯,從頭頂亮瓦投射下來的光柱子里的浮塵仿佛火藥面兒,似乎只需一點火星就會爆炸。

然而,剛才還兩眼兇光的黃桷卻沒有發(fā)作,而是把桌上的銀元收了回去,有從壞里掏出一個洋火紙盒遞給林宛如:“林大記者是不是在等辛老五?忘記跟你說了,辛老五以前是我們袍哥禮字堂口的巡風。一日袍哥,終生袍哥,背叛弟兄就是不行。”

林宛如接過洋火盒,抽開一看,卻見里面是一節(jié)手指,斷口處還新鮮,顯然是剛切下不久。

“豈有此理,還有王法嗎?”林大記者以前在蘇州的時候,家里在地方上可是有頭有臉的,加上性格使然,就沒有怕過什么;“辛老五呢,你把他怎么樣了?要想讓我停筆,除非你也切了我的手指。黃桷,我不怕你!”

說完,就氣憤地站起來,沖出茶館。

先前天空上那白亮的日頭已經變成紅色,黃昏了,夕陽開始緩緩朝西面雪山落下。夕光開始變得粘稠,彷佛以前大學里的油畫系同學在畫布上抹上的油彩。

成都剛落到劉湘手里沒幾日,前線還打得如火如荼,每晚九點天黑后都會宵禁。因此,這個時候,街上的商鋪紛紛關門閉戶,就連黃包車也都收攤兒回家了。從這里到署襪街西川郵政局也就三四里地,步行也就一小時不到。林宛如可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索性甩火腿回家。

從少城公園回郵局,最好的辦法是徑直向東,前面是紅照壁。據說,二十年前,這里的大街上本矗立著一面紅色的照壁。二十年代,軍閥在這一帶混戰(zhàn),當地士紳怕炮火轟塌這座地標建筑,向交戰(zhàn)雙方求了情,集資來了個整體搬遷。可是后來這面照壁因為存放條件不好,在一個夏季被暴雨給沖毀了,但地名還是保存了下來。

紅照壁北面是督軍府,也就是前蜀王宮。向南走幾里地,則是衣冠廟和洗面橋。據說,三國時,關羽在荊州被害,因為沒有尸身,劉備就在這里起了一座衣冠冢。每次路過,他都會淚流滿面,下車在河邊洗臉。

走在街巷中,回憶起剛才一幕,林宛如心中無比氣憤,她沒想到黃桷如此兇殘,竟然把報料人的手指給切了下來。

她又想起以前學堂老師說過的話:文字自誕生那天起,就天雨粟,鬼夜啼。你所寫的每一個文字都是有力量的,你應該讓文章成為匕首,成為投槍,去揭露世上所有的不公。

這事不能這么算了,得揭露,得批駁。這篇報道不但不能停,還應該繼續(xù)寫下去。

有聞必錄,既然看到了,就要記下來,讓世人都看到他們丑惡的嘴臉。

正因為九點鐘要宵禁,旁邊的人家戶都關了門,光線忽然昏暗。林宛如行在街巷里,竟有點看不清路,腳下全是坑凼,成都歷史悠久,這種小巷都鋪著青石板,經過幾百年的人腳踐踏,早已凹凸不平。只聽得悠長的巷子里只自己的腳步聲激起陣陣回音。

不對……還有另外一個人的腳步……

一瞬間,林宛如的寒毛豎起,她猛地回頭,只見黃桷正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粗短脖子上的油垢,禮帽,絲綢衫子都在夜色中發(fā)光。

他把衣服的下擺提起來,卡在腰帶上,手一翻,就擎出一把黃鱔尾小插子,也就是匕首。面上帶著猙獰:“林小姐,咱們事都還沒有擺完呢!剛才你說,想讓你不寫,除非切了你的手指,我想了想,也只能這么辦了。你們記者是讀書人,有身份,可我袍哥人家也不是好惹的。明說了吧,你不留下點東西,我就沒辦法跟掌舵大爺交代……啊!”

話還沒有說完,林宛如手一揚,就把手中的藍色印花布書包劈頭打在他面上,然后轉身就跑。干脆利落,不帶一句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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