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氣在浴室鏡面上凝著水霧,陳星兒的指尖剛劃過鏡面,倒影的嘴角突然不受控地上揚。這個弧度讓后頸的胎記突突直跳——那是月兒的標志性微笑,帶著糖紙折船時的狡黠,與鏡中自己怔住的眼神形成詭異的割裂。
“啪嗒“一聲,牙刷從指間滑落。星兒盯著鏡中倒影,發現左眼尾的細紋比平時深了三分,那是月兒在日記里常畫的、替她擋住雨水的弧度。浴簾被風掀起一角,藍布衫浴袍的影子投在鏡面上,與倒影重疊的瞬間,她看見自己的瞳孔深處,閃過樹洞里紅布鞋的微光。
日記本躺在臥室枕下,塑料封皮的雙生樹壓痕里嵌著片新的糖紙。最新頁的字跡在臺燈下泛著冷光,紅筆寫的“他們都在騙你“劃破紙頁,下方的藍筆批注洇著水痕:“星月樹根本沒發芽,是小月的骨灰埋在了那里。“旁邊畫著穿藍布衫的小人跪在樹旁,鐵鍬的影子與 2012年暴雨夜的閃電,在記憶里形成重合。
防盜網的雨珠砸在玻璃上,星兒的指尖劃過“骨灰“二字,突然想起生物課的樹脂切片——2012年的年輪中心,藏著極細的骨粉顆粒。母親上周在墓園擦拭墓碑的場景浮現,她蹲在“陳小月“的碑前,銀頂針劃過的軌跡,與日記本里鐵鍬的線條完全一致。
“星兒?“母親的敲門聲帶著試探,門把手轉動的角度停在 45度——那是十七年來,她查看星兒是否夢游的習慣角度。星兒看見母親腕內側的淡藍色胎記在睡衣縫隙里若隱若現,和鏡中倒影的微笑弧度,在墻面投下分裂的影。
記憶漫出:2012年 7月 17日清晨,奶奶在雙生樹下焚燒襁褓布,火星濺在她手背上,留下與此刻鏡中微笑同頻的灼痛。“月兒去了星星住的地方。“奶奶的銀發簪在火光中彎曲,“但她的星星要留在人間,替月亮繼續發光。“那時的星兒不懂,為何樹洞里總飄著骨灰般的細白粉末。
“林醫生來了。“父親的安全帽掛在門后,藍絲帶垂落的位置對著日記本的“騙你“二字,“她說鏡面上的指紋,有 73%屬于左手。“星兒后頸發燙,想起昨夜夢游時,左手在鏡面上畫的雙生樹,樹根處的骷髏頭,與生物老師展示的植物根系化石,有著相同的空洞眼窩。
心理輔導室的皮椅傳來陳年薄荷味,林素梅醫生推過的鏡面上,清晰映出星兒左臉的肌肉微顫。“鏡像神經元的異常激活,是人格交替的生理顯影。“她的鋼筆在記錄冊劃出裂痕,“就像這面鏡子,能照見你藏在潛意識里的、月兒的記憶。“
星兒盯著鏡中自己突然深邃的眼窩,那是 2012年守靈夜,奶奶替小月整理遺容時的動作。“骨灰盒的重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不屬于自己的沙啞,“是用雙生樹樹脂封在樹心的,對嗎?“林醫生的筆尖停頓,記錄冊里滑落的照片顯示,2012年的樹心確實嵌著骨灰盒大小的金屬盒。
母親的縫紉機在隔壁響動,針腳穿過布料的聲音突然變調。星兒看見診療室的監控截圖,2015年深秋的凌晨,母親抱著骨灰盒跪在雙生樹旁,腕內側的胎記與樹干刻痕,在月光下連成完整的圓。原來每個暴雨夜的縫補,都是在替樹心的骨灰盒加固樹脂封印。
“你父親后頸的傷疤。“林素梅調出 2012年的急診記錄,“不僅是劃傷,還沾著骨灰盒的金屬碎屑。“星兒的指尖無意識地摸著鏡中自己的嘴角,那個不屬于自己的微笑,正在泄露月兒藏了十年的秘密——星月樹從未發芽,所謂的共生,不過是把妹妹的骨灰,埋進了姐姐的生命之樹。
防盜網的雨突然變大,星兒的視線被鏡面上的水痕切割成碎片。每個碎片里都映著不同的場景:七歲的自己在樹下發呆,母親在樹心埋金屬盒,父親用藍絲帶纏繞骨灰盒,奶奶用銀發簪刻下“星月同輝“。這些碎片在鏡面上重組,變成月兒在日記里畫的、根須纏繞著骨灰盒的雙生樹。
“該回家了。“父親的短信附帶張老宅照片,雙生樹的根部新翻出的泥土里,半截金屬盒露出啞光表面,“王叔叔說,樹根的異常生長,是因為地下埋著帶體溫的東西。“照片里的樹影被雨水拉長,與鏡中自己分裂的倒影,共同拼成“意識裂痕“的圖案。
深夜,星兒在臺燈下用銀簪尖刮擦鏡面,露出底層的樹脂印記——那是 2012年封入的、混著小月骨灰的雙生樹汁。日記本里的紅筆字突然流淌:“他們把月亮碾碎,拌著樹脂塞進樹心,卻騙你說那是發芽的聲音。“旁邊的插畫里,穿藍布衫的小人正在用鐵鍬挖開樹根,每鍬土都混著細小的骨瓷碎片。
她不知道,此刻在城市另一頭的心理診所,林素梅正對著 2012年的未公開報告嘆氣,上面貼著張樹脂樣本分析:“骨灰中的磷元素刺激雙生樹異常分泌,形成與患者腦電波同頻的共振場。“記錄的最后一頁,是用骨灰粉末畫的雙生樹,樹根處寫著:“裂痕不是破碎,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日記本的最新頁,星兒用黑筆寫下:“2022年 8月 6日雨意識的裂痕是月亮的碎光,鏡中的微笑是月兒替我藏了十年的真相。原來星月樹的年輪里,每圈都纏著骨灰的重量,而我后頸的胎記,不過是妹妹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塊未融化的冰。“停頓許久,她又用左手在旁邊畫了個破碎的鏡面,每片碎片里都映著雙生樹的根須,根須盡頭的金屬盒正在發光,像極了十七年前那個暴雨夜,奶奶眼中未落下的淚。
雨珠打在防盜網上,發出細密的響。星兒沒看見,在鏡面的裂痕里,那張 2012年的糖紙正悄悄舒展,邊緣的焦痕漸漸變成骨灰盒的輪廓,每道褶皺里都藏著樹脂的清涼,每處空白處都寫著“存在“,在十七年的時光里,終于讓意識的裂痕,變成了兩個靈魂隔著骨灰盒,第一次顫抖的、帶著痛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