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翟，因此地多有鮮明亮麗的山雉而得名。

史記記載最早為夏王大禹的都城，其后又曾兩度作為戰國時期韓國國都，屢次擴建修繕，堪稱堅城。加之潁水從陽翟城北流過，形成了護城河，天然擁有了所有易守難攻的優勢。

這也是為何明明漢軍已經列陣在外，波才卻還一副余裕充足的緣由。

除了借助城外漢軍壓力逼迫城內這些大戶豪族就范之外，剩下的當然是對陽翟短時間難以攻克的自信。

“就這些兵力？”波才瞥了一眼城下的旌旗獵獵，衣甲振振，臉上露出了不屑神色。

他當初十萬黃巾圍困長社，尚且功虧一簣，如今漢軍三面軍勢加起來還不到五萬人，以陽翟的堅固城防，豈是輕易能下的？

正思量間，忽然周圍一片躁動，波才抬頭一看，卻是有十幾名騎士擁著為首一個瞇瞇眼的矮個子，正朝著城前空地馳來。

“波才，我且替兩位將軍問你一句，可愿投降？”收到皇甫嵩軍令，被逼陣前喊話的曹操有些無奈，小心翼翼的停在城頭射程外，扯著嗓子大喊。

“投降？”波才連連嗤笑，“汝等殺吾太平道眾難以計數，此仇就算是傾盡大河也難洗凈，我與汝等不共戴天！怎會投降！”

曹操砸吧幾下嘴巴，欲言又止。便在此時，又有一匹駿馬從軍陣中奔出，手中持著一根長桿，桿頭上插著一枚首級，正是汝南黃巾渠帥彭脫！

“波才，攻守之勢異也，你可看清了此物！？”張闕揮了揮手中長桿，奮力高呼，“彭脫已死，汝南黃巾不戰自潰，三十七縣已經光復大半！肅清余眾，也不過是須臾之間。”

“除此之外，你可知道冀州方面，北中郎將盧公連戰連捷，那位你所崇信的大賢良師已經退守廣宗縣，如你一般，只是困獸猶斗而已！”張闕緩了一口氣，接著吼道：“若你此時投降，不僅能救自己一條性命，更是救了城內無數被你裹挾做賊的無辜民眾，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替他們想一想。”

張闕的聲音并不是很洪亮，但是足以讓城頭眾人聽得明白。

一股難以抑制的騷動應聲而起。

波才攥緊拳頭，憤然回復道：“汝等以為我被圍困在陽翟就是窮途末路了？告訴朱儁和皇甫嵩，他們皆是我手下敗將。我能打敗他們一次，就能打敗他們無數次！”

“大賢良師乃是天命所在，豈會戰敗？你別以為編撰這等謊言，就能動搖吾等士氣軍心？荒謬！”

可即便波才如此言語，身邊的騷動卻依舊沒有停止，畢竟彭脫人頭可是實打實的插在那根長桿上面。

波才轉過頭，目光如寒刃一般掃過身后。

“莫忘了，汝等剛剛已經加入了太平道。若是再騷亂，休怪我殺人祭旗！”

一眾大戶豪族齊齊悚然，明明天上陽光熾熱，卻覺得脊背發冷，隱隱的騷動聲，這才慢慢平息下來，只不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不安，根本沒有先前在官寺內踴躍加入太平道時的興奮。

波才眼睛一瞇，忽然想起了不請自來的郭嘉，伸手對著站在最前排的他招了招，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小子，你們郭氏乃是陽翟冠族，方才你也是第一個出聲加入太平道的。此時此刻，你不該講些什么嗎？”

郭嘉好不容易才移開望向城外壯闊軍陣的視線，可他目光剛落到波才身上，捏在袖子里的雙手就開始發抖，以至于垂落的袖口跌宕不休。

波才嗤鼻不已，先前他還以為這小子從容不迫，少年老成的令人懷疑，原來終究還是個未加冠的小兒，知道害怕。

“說說吧，兩軍交戰，泱泱數萬人都靜待你一言，這等機會可不多。”波才低頭在郭嘉耳邊，神色轉厲，“告訴他們，以你郭氏為首，陽翟所有世族都已經加入太平道，舉族上下，皆與黃天同休戚！”

“黃天……”郭嘉忽然長出一口氣，這口氣仿佛把他方才的戰栗和不安全都吹了出去，他的神色變得堅定起來。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謹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為圣人……”

郭嘉突然開始叨叨不停的背誦起了自己打小就熟讀過無數遍的《韓非子》，聲音由弱即強。

卻是聽得波才一陣皺眉，他有些不耐的再度湊近郭嘉，臉上神色已經不是冷厲，而是威脅了，“郭氏小兒，若再拖延，休怪我無情……”

“用時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

便在此時，郭嘉聲音驟然迸裂，雙眼炯炯的看著面前的波才。

“故此，為了天下，為了潁川，為了陽翟，為了郭氏。”

“請君赴死！”

話音剛落，郭嘉就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刃，狠狠的刺向了波才胸膛。

波才猝不及防，奮力后仰，連退幾步才避過了郭嘉這近在咫尺的一劍，然而他的胸口也被劍鋒劃破，幾枚甲片掉落在地上，清脆作響。

難怪雙手一直攏在袖子，難怪剛剛神色有異，難怪郭氏會不請自來，原來存著的是刺殺我的心思！？

波才看向郭嘉的目光已經出離憤怒，胸口隱隱傳來的疼痛，讓他更加狂躁。

“郭氏小兒，我要殺你祭旗！”

長刀出鞘，銳利鋒芒在陽光照耀下，亮的讓人無法直視。

郭嘉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絲絲縷縷的風聲在耳邊驟然放大，一股似癢似麻的感覺，還未等利刃加身，就搶先浮現。

“這塊飴糖雖甜，卻可能致命，你可要想清楚了，屆時計敗人亡之時，千萬不要怪我。”

生死之間，郭嘉忽然想起了戲志才找到自己，將刺殺計劃全盤托出后的那副神色……這是欲擒故縱，故意引誘自己參與啊，自己當時怎么沒有看出來。

抑或是，自己看出來了，卻甘之如飴？

時間似乎變得緩慢，連風都停駐了，郭嘉猛然睜開眼睛，傾盡全力喊了一聲。

“阿福！”

有光應聲而起。

不是陽光，而是劍光！

是那個一直不言不語，仿佛不存在的束發少年！

他從郭嘉身后竄出，手中長劍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出鞘，刺在風中，沒有一絲聲響，卻快得驚人。

就在波才手中環刀即將砍到郭嘉頭顱之時，波才脖頸一冷，感到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滲了進去。

劍勢不絕，反壓著波才往城垛退去，直到后背重重撞上城墻。

當啷一聲脆響，波才感覺那股冰冷沿著脖子開始蔓延，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再也把握不住手中利刃。

“好…個……聲東擊西，你是何人……”波才口中不停滲出血沫，豁開大半的脖子，讓他說話帶著漏氣的風聲。

“徐福！”

少年清喝姓名，隨即抽劍再斫，沒有再給波才說話的機會。

血絲飛濺中，縱橫潁川數月，只差一座長社城就能占領潁川全境，身懷野望、心志堅定、手段陰狠的波才，就此功歸一簣，煙消云散，成了史書上的一行短短注解。

由于事情過于突然，且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城頭諸多大戶豪族先是愕然，隨即嘩然，根本沒有預料到郭氏少年居然敢在眾目睽睽，兩軍陣前，行此刺殺之事！

便是周遭的黃巾兵卒們也是一陣茫然之后，才突然驚醒，自己大帥被人殺死了！？

憤怒的嘶吼，伴著沉重腳步聲，全部沖向郭嘉和徐福。

然而，那些已經加入太平道的大戶豪族們，此時早已經醒悟，波才都死了，什么太平道，什么黃巾，敗亡潰散就在當下，現在不臨陣反戈，往后就說不清了！霎時間，紛紛拔劍在手，將郭、徐兩人團團護在中間。

“我許氏先前是假意加入太平道，正待此時此刻反正！”

“我也一樣！”

“要殺郭少君，先從我劉氏身上踏過去。”

“我也一樣！”

“……”

事實上，黃巾軍無論是個體戰力，還是在布置在城頭的兵力是遠遠勝過這些倉促跳反的大戶們的，可是無奈城頭通道沒有足夠寬敞到黃巾軍展開陣勢，反而是這些大戶依靠著一面城墻，結成半月陣，奮力抵抗。再加上波才死的如此突然，也不免讓一眾黃巾兵卒們心中惶惶。

于是乎，一時間，兩方人馬竟打的有來有回，各種嘶吼、斥罵、兵戈交擊的聲音，混成一片。

但這種情形并沒有持續多久。只是片刻之后，陽翟城內喊聲四起，親手定下一切計劃，并且篤信徐福肯定能刺殺成功的戲志才，早就事先聯絡好了城內以辛、郭兩氏為首的剩余世族，趁機發難，準備奪門。

不獨是這些世族豢養的賓客，城內各色人等，游俠、無賴子、浪蕩兒，甚至普通百姓也提著鋤頭、扁擔，跟著人流，往三面城墻沖撞而去。

向來身體不好，不過跑了幾步就喘著粗氣的戲志才，很快就被眾人甩在末尾，他無力的晃了晃手中長劍，臉上卻全是得意之色。

與此同時，城外本來還等著波才回話的張闕，眼看著城頭突如其來的動亂，心中頓時大喜。

隨即，在曹操驚愕的目光之中，舉著手中竹桿，左右揮舞仿佛長槊，奮力拍馬往前，口中高呼不止。

“沖鋒！沖鋒！以我為首，全軍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