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川還是不想放棄去市里參加聯誼會的機會。
畢竟投稿《十月》只是腦子一熱,是虛無縹緲的,而市里這次機會才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
回家的路上,他還在想著剛剛郵局營業員的那句“同志,你是作家?”,心里美滋滋的。
他不要臉地點點頭,說酒廠廠報上那篇《遙遠的海島》就是自己寫的。
那女人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下巴,說:“不曉得。”
……
楊百川懶得理她,轉身往家走。
他剛把鑰匙插進鎖孔,還沒擰,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
門縫里露出一張濕漉漉的白色的胖臉,兩只腫泡眼像被雨水漚爛的櫻桃。
“媽,你……”
“你個砍腦殼的背時娃兒啊,你跑哪里去了?”
韓家書沖上來,往楊百川的肩頭狠狠搗了一下:“你老漢兒才出事沒幾天,你又不落屋(回家)了,是不是想我這個當媽的不活了……”說著嗚嗚地哭起來。
楊百川心里一酸,一陣歉意涌上來,把母親抱住,聞見她后頸窩的樟腦丸味。
“你不想去找那個背時堂客就不去,啷個可以不回家……”
楊百川小聲說:“媽,我錯了。”
韓家書往后一仰,一雙噙著淚的眼睛盯著他,好奇地打量:“你,你昨天晚上在哪里過的夜?”
楊百川說:“昨天我沒困覺……”
話還沒說完就被掐斷:“沒困覺?那你跑哪兒去了?”
楊百川把昨晚上的事說了一遍,看到韓家書臉上的神色軟了下來:“幺兒不要太辛苦了,小說可以慢慢寫嘛。”
他在母親的背心里輕輕拍了幾下:“曉得了,媽。”
接下來的幾天,楊百川都在構思他那篇老孫版《活著》,打算寫個精彩的中篇,在渝城文壇中打響名頭。
就像后世寫網文一樣,他既然決定寫一個翻版的《活著》,就得拆文,搞清楚《活著》這幢大廈是如何建成的。
讀大學時背過的知識點,如車窗外的風景般颼颼閃過腦海。
在后世文學史上,《活著》被視為余華創作轉型的一個重要節點,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先鋒小說轉向通俗小說的標志。
這一轉向的發生有很多因素。
就文學本身而言,先鋒小說不具有可持續性。整天在敘事技巧上繞圈子,人稱、視角、結構、語言、風格……能創新的只有這些,玩遍了也就沒什么可玩的了。
后世有一位文學評論家說過,不好好講故事的人都是不會講故事的人。
先鋒小說作家通常缺乏老實講故事的想象力,也沒有觀照現實的穿透力,說句不好聽的,就只能在寫作技巧上兜圈子、迷惑人。
所以有評論家認為,《活著》等作品的涌現,是先鋒小說作家在向傳統現實主義補課、取經。
就像畫畫一樣,人家畢加索年輕的時候也是寫實的大師,后來到了一定境界,才慢慢走向肆意的抽象創作。
而八十年代的先鋒小說作家是反過來的。
另一方面,讀者不買賬。
你成天寫些云里霧里的玩意兒,誰特么看得懂?作者自己也講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
其實,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作家們常有類似的傾向,把自己束之高閣,把“文學為工農兵服務”完全拋在腦后,拋棄了讀者,還美其名曰搞藝術搞創新。
等他們發現自己無人問津時,為時已晚,他們也被讀者拋棄了。
這也和社會變遷有關。在過去,作家都是吃官家飯的,而進入90年代,市場經濟騰飛,讀者便成了作家們的衣食父母。
文學史家用“斷奶”這個詞來形容90年代作家與體制的關系,作家必須自己找奶喝。
所以說,《活著》也是重新擁抱讀者的嘗試。
但也不能說《活著》就完全回到了傳統。這也是楊百川想在新的小說中模仿的部分。
就寫作手法而言,《活著》采用了“重復”的手法。
主人公福貴的親人以相似的“意外”相繼離世,形成了死亡的循環。
福貴反復提及“雞變羊、羊變牛”的生活愿望,卻又反復回到貧窮、饑餓,在希望與幻滅中循環。
這有點類似于后世爽文的反面。
爽文是通過“危機-解除危機-裝逼”的模式,以及這種模式的循環,來營造爽感,讓人越看越爽。
《活著》則是通過“危機-死亡”的模式來營造悲劇感,危機和死亡不斷交替出現,讓人陷入泥淖般越來越深的痛惜之中。
另一方面,傳統現實主義的作品常賦予苦難一些其他的意義,比如,非得批判一下社會、教育一下讀者。
要是讀者看完小說,沒感慨“啊,今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努力做一個四有公民!”,就一定是白讀了。《活著》卻反其道而行之。
福貴的生存沒有明確的“意義”支撐。他既不為復仇、抗爭而活,也不為追求幸福而活,活著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這句話很繞,但消解了所有宏大的價值。
這是楊百川想在新小說里著重學習的一點,這可以使故事不同于以往的現實主義悲劇。
第三方面,《活著》的歷史觀也比較特別。
《活著》橫跨漫長的歷史時期,卻刻意回避了重大歷史事件的正面描寫,始終聚焦于福貴這個平頭百姓。
書中的細節都來源于福貴的日常生活,而不是抽象的歷史概念。
在楊百川穿越前,這種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就像互聯網上廣為流傳的一句話:“時代的一粒塵,落到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講的也是相似的道理。
但在那個年代,這種思維還是很獨到的。
如果想的話,楊百川可以借此迎合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的浪潮。
但他不愿意。他想寫一個活生生的孫德貴,而不是把他作為跟風的工具。
楊百川在書桌前坐了十個多鐘頭,從上午到下午,中途就吃了個飯,瞇了一會兒,卻一點沒覺得疲憊。
他在一個筆記本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物關系網,以老孫為中心,周圍環繞著他的親人、朋友、敵人,仿佛一朵巨大的蓮花。
再畫了一條漫長的時間軸,將老孫的人生節點標注在上面。
他記得有一個作家說過,短篇寫氛圍,中篇寫故事,長篇寫命運。
要寫好一個中篇,重要的就是組織好故事的結構,使之邏輯縝密、環環相扣。
他在做這樣的努力。
窗外徹底黑了下來,昏黃的路燈亮起。他終于完成了那篇小說的大綱,并給它起了個富有哲理和詩意的題目:《一個人的中國》。
他伸了個最大限度的懶腰,抻得脊椎骨咔咔響,又扭身將自己拋到床上。
房間外突然傳來一記悶悶的關門聲,然后涌來一陣嘈雜。
他站起來,溜到房門邊,將耳朵貼在門板上,正好聽到韓家書扯著喉嚨在吼:“川兒,快出來,你老漢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