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后,當楊百川受邀到燕大百年講堂回憶先鋒文學的發生時,他注定會回想起和陳秀芳坐在臨江縣柏林壩下灣大隊的壩子里,斑斑點點的樹影在臉上搖晃的那個下午。
二人一直聊到天麻麻黑。后來張虹也端了根竹篾板凳坐在旁邊,偶爾也發表一點自己的見解。
陳秀芳提了很多有建設性的意見,大到整體架構,小到對話、細節。
陳秀芳的嗓音在他的腦海里打轉:
為什么不用第一人稱呢?直接袒露投機倒把者內心的掙扎、痛苦、糾結、迷茫,最終展現其被理解的揚眉吐氣,這樣不是更能打動讀者嗎?
陳潮生的形象是不是有點扁平化?把投機倒把者塑造得這么偉岸,是不是有點不太真實?有那種鋌而走險為民謀利的人不假,但大部分不都是為了追逐暴利?
結尾也太老套了,為什么要讓大家都理解陳潮生,甚至安排一個縣長充當“救世主”?不能讓他被時代的車輪碾碎嗎?
……
其中的許多他寫的時候都想過,畢竟他是從四十年后穿越回來的,80年代的新鮮玩意早被后世的作家寫爛了。
可他總是自負地揣摩讀者,以為他們沒法接受,便主動放棄了某些能寫出新意的點。
現在他明白了,只有寫不出來的作者,沒有讀不明白的讀者。
回到酒廠時,已經夜深人靜。他踩著昏黃的路燈往家里走,腦子里還盤旋著和陳秀芳聊天的內容。
但越想著,那些對話就好像越發遙遠、模糊,而陳秀芳那張不大完美的面龐卻越來越清晰。
他的腦海里閃爍著那兩片不斷翻飛的薄唇,那雙認真的眼睛,那些象征著青春的粉刺,那條在夕陽里被漆成烏金色的長辮子。
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那根粗壯、油亮、健康的辮子,檢查一下那里面是否長滿了血管。
也許用剪子的刃輕輕一磕,就會飆射出熱騰騰的鮮血,就像《生死疲勞》里的黃互助那樣。
這念頭使他分泌出豐富的唾液,咽下去又分泌出來,像泉水一樣源源不絕。
他心不在焉地打開家門,母親韓家書迎上來,接過他的挎包:“啷個沒去接幺妹?”
楊百川說:“我去了柏林一趟。”
韓家書忽然壓低聲音:“酒,啷個只送出去一瓶?”
楊百川有點心虛:“廠長沒在。”
韓家書笑瞇瞇地說:“書記收了?那應該沒得問題了。”
楊百川感到后頸如針扎般刺癢,用手一摸,原來是滲出了一層毛毛汗。他輕輕擺了擺頭。
韓家書嘴角的笑意一下凍住了:“啥子意思?”
楊百川盯著母親疑惑的面孔,頓了頓,說:“給賀萍了……”
韓家書眼珠子要迸出眼眶似的,驚叫道:“啥子誒?!賀萍?哪個賀萍?那個狐貍精?!”
楊百川心里一凜,知道母親會有反應,但沒想到反應會這么大。
心底的悔意像沸水一樣慢慢地漲起來:我真傻,真的,哪有人向秘書行賄的……
“媽,啷個了?”幺妹已被韓家書的大呼小叫吸引出來,扒著門框探出半個身子。
韓家書臉上又硬生生擠出笑容,甩了甩手:“沒得事,沒得事,去看書嘛。”
待百云轉身進了屋子,韓家書一手扭住楊百川的手腕,咬著牙低聲說:“你娃瘋了!走,去找那個堂客要回來。”
楊百川一聽,連忙甩掉母親的手:“送都送出去了,還要得回來?賀老師說了她有辦法……”
話音還未落,韓家書就像要蹦起來似的:“你還喊她老師?!老子寧愿你老漢兒在雞圈(監獄)里蹲著出不來,也不想靠那個堂客的下三濫手段!可惜了一瓶好酒哦!”
楊百川不知道她們之間有什么糾葛,不搭理母親,想往屋里鉆,卻被韓家書雙臂一張,攔住了去路:“去,給老子要回來!”
楊百川見韓家書雙眼瞪得溜圓,悻悻地退到門外,也不打算再跟她多費口舌,干脆往樓下走去。
渝城的七月,即便到了晚上,也不會下涼。
走在軟塌塌的柏油路上,熱氣順著腳桿往上攀,從衣服下擺灌進懷里。
空氣里彌漫著酒糟味,混合了一絲泡桐花的清香。
他當然不可能去賀萍家把酒要回來,多丟人。
他漫無目的地在廠區里轉悠,腦海里思索著那篇小說的內容。
他忽然想到一個需要改動的細節,在身上摸了摸,當然沒有筆,挎包也早在進門的時候遞給了母親。等他想到這些時,人已經快走到酒廠的大門。他突然靈機一動,孫伯伯那兒肯定有筆啊。
門衛老孫雷打不動地聽評書,仿佛永遠也不會膩。見有人來,他把聲音調小:“誒,小楊,你咋個來了?”
楊百川胡謅說他晚上吃的太撐,出來散步消消食,想到小說情節了,又沒帶筆,想來借支筆。
老孫登時恭敬起來,從掛在床頭的襯衫胸兜里掏出支鋼筆,兩指夾著筆桿遞過來,就像是遞了根卷煙。
竟然是一只“派克”,墨綠色的漆被磨得露出銅底,看起來年頭不短。
楊百川說:“這是個老東西了喲。”
老孫咧嘴微笑,臉上盡是得意之色:“是該退役了!從日本鬼子手頭繳的。”
楊百川心頭一驚,不知道這老孫竟還是參加過抗戰的老兵,心底升起一陣敬意。
“孫伯伯,我可以到里面寫不?”
老孫一聽,連忙說:“可以可以。”轉身給楊百川開門。
評書的聲音在身后嗡嗡響著,成了背景音的一部分。楊百川邊改稿子,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孫聊過去的事情。
他才知道老孫原來有這么多故事。
老孫原名德貴,原是豫北一帶的人。但他那一口地道的四川話,卻一點也聽不出破綻。
他是一九一幾年生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時候。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匆匆改嫁,他是由叔父拉扯大的。
1938年參軍,臺兒莊戰役時,從鬼子軍官的兜里掏出了這支派克,就一直跟著自己走,從不離身。
四三年返鄉,村子沒了,叔父也不知所蹤。遂背井離鄉流落重慶,靠拉黃包車度日,右腿被美軍吉普撞殘。
一二十年間,在各種活路之間輾轉,挑糞、糊火柴盒、碼頭工、拉纖……什么都干過。
60年代在供銷社偶遇了一個當年的戰友,那小子已經混成了臨江縣委的干部,見他孤老無依,縣酒廠的保安崗正好有個空缺,便把他安排來這里。
楊百川越聽越覺得難過,這分明就是翻版的福貴。
天花板上的鎢絲燈泡放射出黃疸病人似的暈光,照進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填滿了他臉上深邃的溝壑,使人想到那幅著名的油畫《父親》。
楊百川一直在那里寫到后半夜。老孫出去溜達了一圈,回來無所事事,楊百川就讓老孫瞇一會,他幫忙看著。
直到換班的人來,楊百川才告辭,天邊已翻起魚肚白。
他徑直往郵局走去。
一夜沒睡,他不覺得困,反而興奮異常。
他按照陳秀芳的建議,將整篇小說改成了第一人稱,寫到后頭把自己都代入進去了,只覺得路實在太難走了,又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為民憂心、披荊斬棘的英雄。
他并沒有把結尾的大團圓改成悲劇,因為他自己寫得太難過了,不想讓主人公看不到前方的路。他寫的是改革文學,總得留個盼頭不是?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們面前困難還多,不可忽視。我們和全體人民團結起來,共同努力,一定能夠排除萬難,達到勝利的目的!
他始終信仰這句話。
到了郵局,楊百川從褲兜里掏出一疊汗津津的毛票,買了八分錢的郵票和兩分錢的信封,填信息時卻犯了難,忘了問市作協的地址。
柜臺后面是個跟韓家書差不多歲數的女人,蓄短發,正用指甲鉗修著小拇指,頭也不抬:“嘿,我還沒看到過這么好笑的人。你要寄信,啷個會不曉得寄給哪個?”
楊百川想了想,又掏出五毛錢,說:“同志,麻煩給我本《十月》。”
他想到雜志的扉頁上大概會有投稿地址和聯系方式。
在三秒鐘之前,楊百川還沒打算直接莽國刊。
他原本要說的是《渝州文藝》,這是他們市里的文學雜志,扉頁上的地址大概就是市作協的位置,到了柜臺邊卻臨時改了口。
為什么不能有點野心呢?先投水平最高的,被退稿了,就降檔次再投。大不了多試幾次。
這可是80年代,大部分雜志都缺好稿子,萬一被他撞上了呢!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另一方面,楊百川雖然年齡沒變,但明顯感覺穿越后的身體要好得多。
穿越前,他經常犯困,又時常腰酸背痛,年紀輕輕就頻繁出入盲人按摩場所,渾身“現代病”。
穿越到這個沒受過手機荼毒、經常出外勤的身體里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健康。胃口好,視力佳,身材勻稱,腿腳便利,腦袋靈光,熬一晚上一點不困,一宿就能改出一篇小說。
這條件,這身體,有太多試錯的可能了!
柜臺里那女的不緊不慢地找了一本《十月》,遞給他,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翻開扉頁,把上面的地址抄在了信封上。
女人瞪大雙眼:“你,你要寄給《十月》?”
楊百川點點頭。
女人忽地換了一副面孔,諂媚地笑著:“同志,你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