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夠危險
- 1981文壇教父
- 不眠的吳質
- 2704字
- 2025-04-30 00:05:50
接幺妹回家的路上,楊百川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百云踩著他斜長的影子,像個鬧山麻雀一樣叨叨不停,說上午考語文,沒算好時間,最后十分鐘寫了三四百字,手都寫酸了。
小姑娘皺著眉頭,做出甩手的動作,卻發現哥哥悶悶的,干脆也不講話了。
為了不影響她考試,母親撒了謊,說父親是回鄉下吃親戚的結婚酒了,過幾天就會回來。
但韓家書心里沒底,這“過幾天”究竟是幾天。
百云信以為真,還氣鼓鼓地講:“哼,各人(自己)姑娘高考了,都不在家,哪有這樣的老漢兒!”
事實上,她和父親關系很好,小時候經常坐在父親的腿上看書,和楊百川的父子關系完全不同。
兄妹沉默地走在被太陽曬得明晃晃的路上。楊百川忽然頓住腳步,等幺妹走上來,說:“作文題是啥子?”
百云努著嘴:“你啷個了?”
楊百川若無其事地說:“我能有啥子事。”
百云說:“就是說啥子……種樹要十個人,毀樹卻只要一個人就行。毀樹容易種樹難,寫一篇讀后感。”
楊百川說:“也不難寫。”
百云噘著嘴說:“喲喲喲,不愧是文學家。”
楊百川斜了她一眼,抬手輕輕拍向幺妹的腦袋:“就你話多!”卻被小姑娘靈巧地躲開了。
楊百川臉上浮現出笑容,心里沁著暖意。他穿越前是獨生子女,一直很羨慕那些有妹妹的人。沒想到天上還真的降下來個幺妹。
母親在廠里值白班。飯桌上擺著三菜一湯,青椒土豆絲、涼拌藤藤菜、燒白、冬瓜蝦皮湯,用菜罩子扣著。天氣熱,菜都沒涼。兄妹倆扒完飯,百川收碗洗碗,百云趿著塑料涼鞋回里屋睡午覺去了。
楊百川靠在沙發上,把《潮生》翻出來,又讀了一遍。
他忽然想起念大學時,教當代文學的教授講過,改革開放初期,老作家老干部們平反了,重新占據文壇,走的還是十七年文學的老路子,因為他們年輕時就是讀、寫《紅巖》《紅日》《紅旗譜》這些作品成長起來的。
真正新鮮的東西還要等到八十年代中期才涌現。
《潮生》雖是老實巴交的現實主義,結尾也光明昂揚,但總歸還是觸及了當時的禁區。
他擺了擺頭,打算把稿子扔進垃圾桶,但又十分不舍。不管怎么樣,這也是自己的心血啊!
垃圾筒蓋哐當一聲,他忽然想到了柏林壩的陳秀芳。
要不找她看看?
她是文學青年,思想應該比周明遠更開放一些。她或許能給出更有建設性的意見。
下午送幺妹去考場,出門的時候楊百川把洗好的床單被套捆成卷,用麻繩仔細地扎在自行車后座上。
百云壞笑說:“有情況哦~”
楊百川說:“有個鏟鏟!上回摔了一撲爬,渾身兮臟,在別人床上吊命,不該幫別人洗一下?”他也是拿這套說辭去應付母親的。
百云就一個勁捂著嘴笑,不講話。
把她送到地方,楊百川繞道去了一趟郵局,買了最新的《收獲》《十月》《花城》《當代》,跨上自行車往車站駛去。
到柏林壩時日頭已經偏西。楊百川還記得陳秀芳的住處。還沒到地方就遠遠看到陳秀芳坐在壩子里看書,被一棵野獼猴桃樹的樹蔭籠罩著,細碎的樹影像小朵小朵的黃花。
楊百川把鈴鐺搖得叮鈴響,遠遠地喊:“陳醫生!”
陳秀芳仰起頭來,臉上是健康的淡紅色:“誒,你怎么來了?”
“把床單被套拿過來還你。”
楊百川把自行車支在壩子邊,著急忙慌地解后座的麻繩,從帆布包里嘩啦掉出本《當代》。
陳秀芳把手里的書倒扣在矮板凳上,連忙走上前去,彎腰把雜志撿起來,撣了撣灰:“你當真買了。”
楊百川笑嘻嘻地說:“上回,謝謝了!”
他用手臂夾住床單被套,邊往屋子那邊走,邊從挎包里摸出另外幾本雜志,遞給陳秀芳。
屋里忽然傳出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楊百川是在鄂省念的大學,能聽出來那普通話里夾雜著些微的鄂省口音:“陳姐,誰啊?”
陳秀芳接過男人手里的東西,快步走到前面,鉆進黑洞洞的屋門。
她的聲音悶悶地飄出來:“酒廠的一個朋友,喏,他還買了這些雜志。”
楊百川走到獼猴桃樹下,低頭看向那本倒扣的書,《安娜卡列尼娜》,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把書撿起來,翻到扉頁,是1956年出版的。
他目光正在書頁里掃動,耳邊忽地傳來一串腳步聲,抬頭時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鑲嵌在門框里,半邊身子隱在暗處,露在光里的半張臉黝黑光滑,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很像某些電影里的鏡頭。
陳秀芳的聲音由遠及近:“他叫楊百川。”當那張長著粉刺的臉龐從黑暗里浮現出來時,她的聲音也暢通無阻地傳入耳朵:“這是張虹,老家在江城,在石蟆插隊。”
過了一會兒,陳秀芳端著一根矮板凳過來,用袖口揩了揩表面的灰,遞給楊百川。
男人從褲兜里摸出疊成豆腐塊的稿紙,在膝蓋上展平了,遞給陳秀芳,說:“我寫了一篇小說……”
陳秀芳一聽,臉上的表情舒展了,把《安娜卡列尼娜》扣在自己的膝頭上,接過稿紙。
楊百川百無聊賴地揚起腦袋,這才發現小院緊挨著生產隊的堰塘,紅蜻蜓和豆娘在綠藻間亂竄。
塘邊搭著幾排絲瓜架,藤條已枯,孤零零吊著一條留做種的老絲瓜。
約莫過了三根煙的功夫,楊百川聽到耳邊傳來女人的聲音:“不錯,但是好像還差點東西。”
“我們廠報的副主編覺得我寫得太危險了。”
陳秀芳沉吟片時,說:“他說得有道理。你這個題材,確實有點敏感……但是,幾年后的事情,又有誰能預料呢?現在這個時代,日新月異,說不定明天投機倒把罪就被取消了。畢竟在奴隸社會初期,商業活動就已經存在了。”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點到為止,只是擺了一個客觀事實。
楊百川知道后世的事,欽佩陳秀芳目光長遠。
“再說,我們和他們的差別就在這里。他們是從五十年代過來的,而我們是年輕人,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輩。還沒落筆就被捆住手腳,像什么話?”
陳秀芳話里夾著歌詞,聽得楊百川一樂,同時又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穿越過來的楊百川,從小接受的是聽話教育,聽父母的話,聽老師的話,長大了,聽老板的話,聽領導的話。
但眼下不同。在那個年代,是要讓世界聽年輕人的話。
楊百川說:“你剛剛說的,還差點東西是什么意思?”
陳秀芳說:“還不夠危險……”
楊百川一怔:“什么意思?”
陳秀芳站起身,走進屋子,過了一會兒拿著一支鋼筆出來,在稿紙上畫了道波浪線:“不是說題材。你的表現手法、敘事技巧,和三十年前的文章沒什么兩樣。”
陳秀芳的思維十分超前,越聊,楊百川心里越是佩服。
敘事技巧的轉向,是八十年代中期先鋒文學的特征。
彼時涌現了諸如馬原、孫甘露、洪峰、格非、蘇童、余華等先鋒小說家,他們聚焦于敘事實驗與形式創新,打破了傳統的小說結構,運用“敘事圈套”、“碎片化”等手法,淡化情節與現實邏輯,以荒誕、先鋒的姿態重構文學表達。
他們的小說雖然讓人看不懂,也沒什么故事性,有時邏輯也是殘缺的,但也帶來了許多耳目一新的東西,為日后中國文學的發展貢獻了新的可能。
楊百川也讀過《岡底斯的誘惑》《褐色鳥群》等先鋒小說的代表作,雖看得云里霧里,但也能摸到點兒脈,讓他模仿著寫,不成問題。
但他認為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一下超越時代這么多,讀者怕是沒法接受。
不久以后他就會明白,自己穿越前寫的書接連撲街,就是因為把讀者想得太不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