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廠報社出來,楊百川沒有直接往郵局跑。
周主編那些話雖難聽,卻也一針見血。
在這世道,沒做出名堂前,就得守別人定下的規矩。
拋開這些人情世故的東西,就講《潮生》的內容,也過不了關。
人家蔣作家寫的是老干部重新出山、力挽狂瀾的故事,贊頌的是老領導銳意改革的勇氣和魄力,楊百川這龜兒倒好,把勞改釋放分子當成主角,寫的還是些見不得天光的事情。
最要命的是,改革居然要靠一個有污點的平頭百姓,吃盡了苦頭才推得動。往小了說,這是小說的立意問題,往大了說,你楊百川就是在丑化我們的領導干部,破壞改革……
楊百川的腦殼里像在開改稿會,批判的聲音如潮水般涌來,一聲高過一聲,把那些給《潮生》辯護的聲音壓得沒法聽清。
他想著想著就念起周主編的好,老周是真的在為他著想。
雖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已發表三年,但他內心仍存有一絲隱憂。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一個人的頭上就是一座山,真要扣頂帽子下來,他這副身板哪里背得動。
走在被曬得發軟的瀝青廠路上,耳朵里灌滿了聒噪的蟬鳴。那蟬鳴仿佛順著耳道鉆進了他的身體,把他的胸口堵得發慌。
不單是因為對自己的稿子沒底,還因為父親楊清淮那件事。
他現在肩負著一個沉甸甸的使命。
出門前,母親韓家書往他的帆布包里塞了兩瓶55年產的茅臺,是父母結婚時一個遠房親戚隨的禮品,那年頭零售價兩塊八毛四一瓶,頂得上四斤多豬肉。
16年過去了,颼颼漲到了十六七塊一瓶,夠割十八斤豬肉了。
母親讓他去找廠長和書記,他們一人一瓶。
“說話要帶點笑臉,莫擺你那副喪門星面孔。”
楊百川不太情愿,但嘴上沒說什么。
倒不是他有什么傲氣,他明白該低頭求人就得低頭的道理。
主要是有點心疼。這可是55年的茅臺,那兩個老果果喝得明白嘛!
都已經放了一二十年了,再放個四十年,等到他穿越前的時代再拿出來拍賣,都能在三四線城市買套一百多平的房子。
當然這些話沒法跟母親說明白。那個年代倒買倒賣還是一樁罪,而他的父親就是因為這個進了局子。
那時的母親沒法想到世上還有拍賣這種東西,也不會相信日后房價會漲上天。
他走在熾熱的太陽底下,聽著酒液在包里晃蕩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想著想著就到了行政樓。
那是一幢建于60年代的蘇式建筑,共有三層,青磚墻面被爬山虎捂得嚴嚴實實。
他憑著原身的記憶,找到三樓的廠長辦公室。敲了敲門,走廊那頭傳來一陣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清脆響聲。
來的是個穿白襯衫、蓄著齊耳短發、戴眼鏡的女人。
她停到楊百川面前,說:“廠長去縣委開會了。”
楊百川隱約記得這女人是廠長的秘書,名字是賀萍。在全廠大會上,她時常挨著廠長坐,桌上還有她的姓名簽。
工友們都不太喜歡她。據說她喜歡在廠長耳邊吹風,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但其實沒人確定是不是真的,畢竟她和廠長說了些什么無人能知。
但就像燒香拜佛一樣,拜過了,就會把之后的好運和菩薩牽上關系。那些得罪過她的人,倒了霉,就會覺得是她在搗鬼。
原身隨大流,也不太喜歡她,把這種情緒繼承給了現在的楊百川。
楊百川問:“他啥子時候回來?”
賀萍把眼鏡扒到鼻頭處,上下打量他,表情賤嗖嗖的:“你有啥子事?”
楊百川鼻腔里輕輕嗤了一聲,懶得搭理她,說:“我下回再來。”轉身要走。
賀萍說:“站到,你啥子意思?”
楊百川說:“我跟你說了,你就能幫我解決?”
賀萍微笑道:“你說了還有可能解決,你不說就一點可能都莫得了。”
楊百川覺得此言在理。
其實他是個理性的人。他和賀萍從沒什么實質上的沖突(不管是原身還是穿越后),干嘛看不慣人家。賀萍是廠長身邊的紅人,要是真如傳言所說,她能在廠長耳邊遞話,打通這個關節興許能派上大用場。
于是說:“我找廠長問一下我父親楊清淮的事。”
賀萍哦了一聲:“你是他家屬?”
楊百川點點頭:“我是他兒子。”
賀萍忽地瞪大雙眼,說:“你就是楊百川啊!我今天才看了你的小說,很不錯喲。”
楊百川臉上一熱,沒想到都傳遍了,靦腆地笑了笑,摸了摸鼻尖:“賀老師過獎了。”
賀萍忽然正色道:“你老漢兒這個事,是原則問題,廠長也沒得辦法……”
楊百川一愣,哦了一聲,轉身又要走。賀萍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這個小同志,啷個這么著急?急著去干啥子?”
楊百川沒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愣愣說:“回屋啊。”
賀萍意味深長說:“年輕人要學會靈活處理問題……”
這話落在楊百川耳中,他心里便有數,這賀萍顯然不是一般人。
他往前邁了一步,放低聲音說:“賀老師,你有辦法?”
賀萍不開腔,喉嚨里咳了兩聲,從褲兜里摸出一把鑰匙,竟然咔嗒一聲捅開了廠長辦公室的門鎖。
果然,這婆娘當真不是尋常角色。
廠長的辦公室比周明遠那間寬敞不止兩倍,但裝潢依然簡單,還是老三樣,辦公桌、沙發、茶幾,顯得空蕩蕩的。
墻上卻比周明遠的辦公室豐富得多。除了32開教員畫像外,還有七八面錦旗,繡著“全國工業學大慶先進單位”、“臨江縣高產標兵”等字樣。
“坐嘛。”賀萍朝沙發努了努嘴,反手把門鎖擰死。
那套沙發比周明遠的高級,是罩著假皮的海綿沙發。
賀萍則徑直走到辦公桌邊,竟然水靈靈地坐下了。
楊百川內心震驚不已,臉上仍強忍著,不能表現出異樣。看來剛剛沒走是對的,這婆娘真有點東西啊。
賀萍說:“我就不給你泡茶了,長話短說。”
楊百川杵在沙發邊,也不坐下,望著賀萍。
“你老漢兒的事,是原則問題。但是……”
楊百川咽了一口唾沫,他就是在等這個“但是”。
“但是,原則是人的原則,人是活人。”
楊百川把手伸進挎包,摸到一個冷冰冰的瓶子。
要是給她送禮就能解決問題,那也不錯,至少還留了一瓶嘛。就當那瓶喂狗了。
楊百川一咬牙拿了出來。
“小楊同志!”賀萍彈簧似的蹦起來,快步繞到楊百川面前,說,“你個小同志,也不曉得拿東西包一下。”
她一把抓過那瓶茅臺,仿佛生怕楊百川反悔,抿嘴笑了笑,低聲說:“謝謝咯。”
兩人的鼻尖只隔了一拳距離,楊百川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他慌慌張張往后縮了半步,點點頭。
賀萍回到辦公桌旁,將那瓶茅臺放進一個抽屜里,老舊的木抽屜發出歡快的呻吟。
她又扭身走到門邊,打開門鎖,推開一道剛好能探出半張臉的縫,朗聲說:“小楊,你下回再寫了小說,別先急著發表,給你賀姐看一下,曉得不?”
楊百川愣愣地點點頭。
賀萍輕佻地笑道:“你姐姐我還是中文系的大學生,曉得不?”
楊百川恭維了幾句,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腕,說自己該去接幺妹了,擠出門縫。
走到巷口的梧桐樹底下,楊百川才慢慢回過神來。
他摩挲著下巴,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翹。
那婆娘剛才看自己的眼神、說話的腔調,像片羽毛在心里撓了一下,難不成……
他甩了甩腦袋,覺得自己的想法太扯淡了,鼻子里哼出聲冷笑,接著往幺妹的考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