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名叫周明遠,五十五歲左右,是廠報社的副主編。
聽老輩子講,他出身不好,家里是右派。按理說不能進國營酒廠,卻因為是解放前國立交通大學的畢業生,又精通俄語,是個人才,這才破例讓他進了廠報社。
早年間,廠報時常轉載《真理報》的社論,周明遠還算有用武之處。中蘇交惡后,他徹底賦閑,但因為會來事兒,嘴巴甜,酒量又好,廠長讓他繼續留在社里,這么些年竟一步步混到了副主編的位置,人們也漸漸把他的出身給忘了。
前些年,廠內派系斗爭激烈,周明遠縮著脖子當騎墻派。大伙最討厭的就是中立,便有人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出來,將他狠狠弄了一頓。
中年危機的周明遠徹底蔫了,再不摻和人事,一門心思撲在廠報上。
三年前,正主編抱了孫子,周明遠便全權接管了廠報,但名頭上還是副主編。
楊百川不太認識這個戴眼鏡的男人,正打量著,他母親韓家書卻一下變了臉,眼角魚尾紋都笑開了:“周主編!”
周明遠靦腆地擺了擺手:“嫂子亂喊。副主編,還是個副的嘛。你們兩娘母要出去哇?”
韓家書忽又換了臉色,簡直是個川劇演員,咬著牙講:“去找程廠長。青天白日的把我們家清淮扣著,還有王法沒得!”
周明遠恍然哦了一聲:“誤會了,一定是誤會了。楊哥的為人我曉得,他不可能做那些烏七八糟的事?!?
韓家書臉上又笑逐顏開:“明遠才是明白人!”
周明遠說:“嫂子,我找百川……”
話音未落,韓家書已經扯起嗓子招呼他進屋,仿佛他那句“楊哥的為人我曉得”,就等同于法院的宣判了。
周明遠推辭了幾句,還是拗不過女人,進了屋。
他剛落座就摘下眼鏡,揪著衣擺來回擦拭:“百川啊,我們馮主編特別欣賞你那篇《遙遠的海島》??!”
韓家書在廚房里燒水泡茶,聽了這幾句話,連忙從門框里斜出腦袋:“哎呀,大家都在擺(聊)啊,說我們百川成文學家了!媽媽回來就慌著做飯,還沒來得及看!”
周明遠笑著往那邊點點頭,接著說:“你不曉得有好巧,馮主編年輕的時候在那邊打過仗?!?
楊百川也點了點頭,心想,瞎貓撞上死耗子了……
周明遠突然挺直腰板:“這回我來有一個好消息。市作協要辦一個青年作家聯誼會,每個縣推舉一個人。我們廠報成績好,在縣里連續五年都是紅旗。這次這個名額,就直接撥給我們了,我一下想到了你!”
他說這話時,臉上紅彤彤的,兩眼放光,盡是得意之色。
楊百川心里一驚,這就水靈靈地選上了?!連忙問道:“需要準備些啥子材料?”
周明遠說:“再寫一篇小說就行?!闭f完起身要走。
韓家書連忙追到門口:“哎呀,飯都是現成的,吃了再走嘛!”
二人在門框兩側推拉著,虛情假意的客套從楊百川的耳邊掠過,像麻雀飛過天空一樣不留痕跡。
他沉迷在自己的念頭里。
才發表一篇小說就成了青年作家?還要進市里開會?這不是祖墳冒青煙的問題了,祖墳怕是炸了……
得趕緊叫母親回老家看看。
當天晚上,他坐在屋子里思索自己的小說。
這個年代,城里尤其是廠區早已經有電了。
昏黃的光暈里,楊百川把“英雄”的筆帽咬得盡是牙印子,緊盯著橫線本,冥思苦想。
母親在外頭輕輕敲了敲門:“川兒,早點睡,明天還要送幺妹去考試?!?
他悶聲回了句:“曉得了?!?
母親的聲音使他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忽地靈光一閃,在稿紙上寫下題目《潮生》。
第二天把幺妹送進考場大門,他蹬著二八大杠就往廠報社趕。
他打聽著找到周明遠的辦公室,推開門時,老周正趴在辦公桌上寫材料。
辦公室的裝潢十分簡潔,一張辦公桌、一張會客茶幾、兩條木沙發。
周明遠背后的墻上掛著一副毛體字:“部隊的戰士,工廠的工人,農村的農民,他們識了字,就要看書、看報,不識字的,也要看戲、看畫、唱歌、聽音樂,他們就是我們文藝作品的接受者?!?
“周老師,我那個小說......寫出來了?!?
周明遠猛地抬頭,臉盤子上的肉舒展開來:“神速嘛!”說著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個茶盒,“快坐快坐?!?
楊百川從褲兜里摸出被汗水濡得潮潮的稿紙,攥在手心里,然后蹭到沙發邊,屁股挨著邊沿坐下,膝蓋并得老緊,活像上課擔心被點名的學生娃兒。
他把稿紙展開,用大拇指細末地搟平,放在茶幾上。
周明遠泡了兩杯花茶,坐到楊百川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拿起稿紙讀了起來。
“潮生……這個標題不錯,有詩意!”
他安靜地讀下去,眉頭卻越皺越緊,過了一會兒,放下稿紙:“小楊,你啥子時候寫的?”
楊百川在褲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昨天晚上?!?
周明遠說:“你回去改改。或者……重新寫一篇?!?
楊百川吃了一驚:“為啥子誒?”
周明遠說:“莫怪伯伯說話直,我是為了你好。你瘋了?!”
這話像一把錐子一樣直愣愣地戳進耳朵。
他瞥了一眼周明遠,還是第一次見他的臉色如此慘白。
周明遠站了起來:“你,你寫的是些啥子?!”說罷背過身去,走到辦公桌邊。
前一天晚上,楊百川熬到半夜兩點,寫完了這篇9000多字的短篇小說。
母親來敲門時,靈感涌入他的心頭。他決定仿照改革文學的路子,寫一個投機倒把者的故事。
【故事背景設定在長江上游的小鎮上,可以認為就是臨江。
主角陳潮生,一個因“投機倒把”罪入獄兩年的國企裝卸工,出獄后決心以另一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價值。
他早已發現,縣物資倉庫里存在著部分待處理的物資,而百姓的日常所需品供應卻不充裕。
通過老工友牽線,他以“廢舊回收”的名義低價收購積壓的勞保帆布、過期的潤滑油,加工成民用布匹和煤油,平價售賣給周邊居民,卻多次遭到稽查圍堵。
……
即便如此,他依然孤獨地前行著,甚至涉足鋼材、農藥等領域,險些再度入獄。
就在這危急關頭,曾經舉報過他的王瘸子竟送來了一張按滿紅指印的請愿書。
趙衛兵終于明白,陳潮生做這些并非為了個人私利,而是為了讓瀕臨倒閉的鎮辦工廠拿到低價原料、讓農民用上需要的農藥,于是陷入對社會管理方式與人性價值的反思。
在故事最后,改革派縣長李振國上臺,果斷決定以陳潮生為試點,大刀闊斧地推動個體工商戶合法化。
小說便以這樣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收尾?!?
按小說的標準,這篇《潮生》立意光明、結構完整,人物思想也有變化的過程,形象飽滿立體。雖算不上一流,但在那個年代的青年作品中,也稱得上是篇佳作。
但周明遠看重的不是這個。
他半倚著辦公桌,脊背略微有點佝僂。那段寬闊的身影微微顫抖著,點燃了一支煙。
沉默如藍色的煙霧般在屋子里彌漫。
過了良久,周明遠說:“我不想看到一個年輕人,白白斷了前程啊……”
楊百川頓時明白了男人的良苦用心。他是在保護二十年前的自己。
但他沒法告訴周明遠,改革文學其實已經萌芽,這樣一篇小說是沒有風險的,反而迎合了“政治正確”。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已經在1979年的《人民文學》上發表了。
這篇小說被認為是“改革文學”的先聲。只是那會兒,文學史家大概還沒總結出“改革文學”這樣一個詞,把這些作品都囊括進去。
《喬》塑造了一個大刀闊斧搞改革的老干部形象,跟《潮生》結尾處的李振國差不多。前者獲得了當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可是魯獎的前身!他楊百川的《潮生》憑什么就被一票否決,還要挨一頓臭罵?
他在腦子里振振有詞地想著,說出口卻小聲了:“可是,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
周明遠倏地轉過身來:“這是一回事?你有沒有看報,國家年初才下了指示,要嚴厲打擊投機倒把。我曉得你想給你老漢兒正名,你大可以寫一個被錯判的人,但再怎么也不能給罪犯說好話,顛倒黑白!”
他大概篤定《喬廠長上任記》只是曇花一現。他以為自己看透了歷史。
楊百川心里冷笑一聲,喉間翻涌的辯駁如潮水般退去,咽回肚里。
老周啊老周,歷史不是你想的那樣。
周明遠接下來的話格外刺耳:“再說,人家是蔣子龍,你是楊百川。市里的領導認識他,不認識你。曉得區別了吧!”
這話雖句句屬實,卻也實在膈應人。
楊百川只是默默將情緒壓下。
投稿的事,自有他的打算。
楊百川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周明遠跟前,伸手接過自己的稿子,腳步沉穩地推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