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發(fā)表
- 1981文壇教父
- 不眠的吳質(zhì)
- 3165字
- 2025-04-28 10:08:31
第二天早上,楊百川熱醒過來。
窗外已經(jīng)放晴,卻依然聒噪,知了健壯有力的叫聲撞透了窗戶紙,在屋內(nèi)回蕩。
他這才意識到昨天在人家姑娘的床上睡了一宿。
大概是因為老鄉(xiāng)們背他進屋時手忙腳亂,也顧不得講究了,直接往床上一撂拉倒。
伸手往身上一摸,套著件漿得硬邦邦的汗衫,帶著皂角樹葉子的清香味。
楊百川在床上又躺了一會,聞著屋里另一個人留下的氣息,思緒平靜。
始終不見陳秀芳的人影,扭頭才發(fā)現(xiàn)五斗柜上的醫(yī)藥箱不見了,想來她大概是出去看診了。
他從床上支起身子,目光又落在床頭邊的那摞書堆上。
現(xiàn)下已是81年7月,那摞書里卻還壓著去年的《大眾電影》,封皮上是穿著碎花棉襯衫、滿面春風(fēng)的陳沖。
底下還有77年的《工農(nóng)兵》《人民文學(xué)》《詩刊》、78年的《鐘山》、79年的《收獲》。
不過也能理解,畢竟,只有縣上才有賣雜志的報亭和郵局。
柏林壩離縣上足有三十華里,得先走一段山路,到三岔口才能趕上進城的公交。這山溝溝里能攢下這么多雜志,已屬不易了。
楊百川從櫥柜的抽屜里翻出半截鉛筆頭和一張皺巴巴的空白病歷單,在上面寫了:
陳姑娘,承蒙關(guān)照,特別感謝。我要回城里了,被單被套拿回去漿洗,下次再來時還給你,另捎最新的文學(xué)雜志來還情。祝好。
憑著原身的記憶,他坐2路公交晃到“縣酒廠站”。一下車,便有一股酸餿帶甜的發(fā)酵味撲面而來。
酒廠大門灰撲撲的,最上方有一顆漆皮脫落的紅星,兩側(cè)各插著四面紅旗,在炎熱無風(fēng)的陽光中無精打采。
走到側(cè)門,門衛(wèi)是個干筋筋的老頭,從窗口探出腦袋,驚叫一聲:“哎呀,小楊,你腦殼咋個了?”
門衛(wèi)室里嗡嗡響著老式臺扇的動靜,混著收音機的聲響,滋滋啦啦的電流聲快要把評書淹沒:
“白卡卡一張煙灰臉,渣翻翻兩豎掃帚眉,死瞅瞅血筋布滿的賊眼,彎溜溜一個鷹鉤鼻,干癟癟一張鰱魚嘴,尖梭梭一個翹下巴,稀澇澇幾根山羊胡子,麻雜雜一件長外套,氣鼓鼓聳起一大堆……”播的正是徐勍講的《林海雪原》。
楊百川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在柏林壩,遭石頭砸了一下。”
老頭瞪著一雙二筒眼:“哎呀,這么惱火呀!”
楊百川笑了笑,摸了摸褲兜,空空如也:“沒得事,沒得事,已經(jīng)好很多了。”
老頭說:“沒帶煙?”埋頭在糊著《渝城晚報》的窗框上摸索,撿起一包皺巴巴的紅塔山。還隱約可見“熱烈慶祝中國女排首次奪冠”的標(biāo)題。
原身的記憶涌上來。楊百川接過煙卷,笑道:“誒,孫伯伯,你不是抽葉子煙嗎?啥子時候改抽卷煙了?”
老頭呵呵一笑:“吃毛三的結(jié)婚酒,桌子上拿的。”
楊百川又寒暄了幾句,剛要推著自行車往里走,老頭連忙把他喊住:“噢,差點搞忘毬了。小楊,文學(xué)家噢!你的小說貼在黑板上了,寫得硬是好!”
楊百川臉上一紅,心里卻樂開了花。盡管這《遙遠的海島》是原身的作品,但原身在這篇小說上付出的心血,以及他深深的期待,都銘刻在他的腦海里了。
他往里走去。
此時雖已是改革開放的第三個年頭,廠區(qū)內(nèi)卻依然隨處可見紅彤彤的橫幅。
“堅決地試,大膽地闖”
“五講四美三熱愛,滴滴美酒見初心”
“少生優(yōu)生,幸福一生”
“為了社會zy,獻出我們最大的力量!”
……
楊百川知道老頭說的黑板在什么地方。
他往那邊走去,還沒到跟前就看到烏泱泱的一群人。有個青工扭過頭來,見是他,笑著大喊:“文學(xué)家來咯!”
楊百川連忙擺了擺手:“啥子文學(xué)家噢,就是個臭皮匠!”
邊上穿的確良襯衫的婦女扶著輛“飛鴿”。后座坐了個穿海魂衫的小男孩,正啃冰糕。
楊百川聽見當(dāng)媽的數(shù)落:“看人家哥哥寫的文章,寫得多好,你龜兒寫個作文就像鬼畫桃符。吃吃吃,一天就曉得吃!”
婦女一把奪過男孩手里的冰糕,一陣慘兮兮的哭聲旋即響起。
楊百川嘴角藏不住笑意,拿手肘拱開人堆,望著那一片貼得整整齊齊的報紙。
大伙都以為他在欣賞自己的大作,其實他的目光早溜到了旁邊的《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工人日報》上。
他雖然是個文科生,但對歷史的學(xué)習(xí)止步于高考,過了這么些年,早忘得七七八八。
他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堅持來這里看報,了解國內(nèi)外新聞。
最顯眼的位置貼著一份6月的《人民日報》,定睛一看,頭版頭條正是那篇極為重要的《決議》,明確了未來要走的方向,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但今天他無心在此駐足太久。
一是因為這里圍滿了來看他小說的工友,耳朵里灌滿了夸贊的聲音,聽久了也不舒服。二是,他得趕緊回家一趟,見見穿越后的父母。
他雖有原身的記憶,心里卻還是虛得很,不像回自己家,倒像是上門拜訪岳父岳母似的。
手心在車把上滲出汗來。
在他的記憶里,家中除了年過半百的父母外,還有一個幺妹,叫作楊百云。
百云今年報名了高考,而明天就是正式考試的第一天。他做哥哥的,應(yīng)該在考前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妹妹。
他恍惚記得曾在網(wǎng)上看過那幾年的考題,好像都很簡單,唯一有印象的是某年的作文題,《難忘的一天》,在他那個年代簡直是小學(xué)生作文的題目。
他并不為妹妹擔(dān)心。小姑娘打小腦殼靈光、聰明伶俐,在學(xué)校也名列前茅。
這么想著,他到了樓腳,在車棚里鎖了“永久”,從車座后頭解下用麻繩捆緊的被單被套,鉆進黑洞洞的樓道。
樓道里飄著菜籽油的香氣,隔三差五爆出菜下鍋的“滋啦”一聲。
他下意識摸了摸褲兜,才想起來自己的褲子已經(jīng)被換掉,鑰匙不知去向,于是敲了敲門。
“來了來了,哪個!”
門豁開一道縫,露出一張圓盤臉。
楊百川看到來人穿了件印著“臨江縣酒廠”字樣的背心,腰前拴著一副圍裙,右手攥了一把鍋鏟,正是自己的母親韓家書。
“哎呀,川兒,你額頭啷個了!”(怎么了)
母親連忙把鍋鏟隨手甩在門邊的鞋柜上,當(dāng)啷一聲,伸手要摸楊百川的額頭。
他往后縮了一步,說:“昨天不是落偏東雨嘛,農(nóng)村都是稀泥巴路,跶了個撲爬(摔了一跤)。找了個醫(yī)生包扎了一下,已經(jīng)沒得事了。”
“小心點嘛!干啥子都毛手毛腳的!”
母親回到廚房,把菜炒好,擺在飯桌上,又抽雙筷子夾了一些,碼在鐵飯盒里。
楊百川這才想起來,只要輪到父親值班,他就得負責(zé)給幺妹送飯。
他抓起飯盒,正要扯身往外走,母親忽然把他叫住:“川兒。”
他疑惑地回頭,這時才發(fā)覺母親的眼眶紅紅的,似乎剛哭過,心底升起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媽,啷個了?”
“你老漢兒(父親)……他們說你老漢兒倒賣糧票。”
一句話還沒講完,淚水便已決堤。后面的話像蒙著一塊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他腦子悶悶的,那些關(guān)于父親的零碎記憶源源不斷地涌來。
對于這個世界的父母,他的情感是復(fù)雜的、曖昧的,既有著血溶于水的親切,又夾雜著一絲陌路人一般的生疏。
所以當(dāng)他聽到這個消息時,腦子里一片混亂。
記憶里那個叫楊清淮的男人,永遠都是嚴(yán)肅、認真、不茍言笑的,使人想到《高山下的花環(huán)》里那個軍區(qū)首長。(當(dāng)然這是二十一世紀(jì)那個楊百川的記憶。)
小時候,楊百川常羨慕別人家的小孩能拉著父親的手去打醬油,一長一短兩段影子拖在黃昏的小巷里,在他的眼前晃動不休。
后來他長大了,也不羨慕了,父子倆始終像陌生人一樣,甚至比和鄰居說話還少。
聽到這個消息時,一團復(fù)雜的情緒堵住胸口。一個像首長一樣的男人,怎么可能去投機倒把?
楊百川走過去,在母親的背脊上輕拍了兩下,那里已被汗水浸濕一片。
“老漢兒,老漢兒是不是遭他們誣陷的?”
哭聲戛然止住。母親揚起腦袋,臉上亮晶晶的:“幺兒,你也這么覺得?走,我們?nèi)フ宜麄冊u理!”
母親抓住楊百川的手腕,拽著他往門外走。
以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無論去找誰評理都會以一哭二鬧三上吊收場。
楊百川連忙扣住她那只浮著薄汗的胖手:“走哪里去?”
“先找廠長,然后找書記!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挖紅薯!”
楊百川支支吾吾:“老漢兒這個事,應(yīng)該是刑事案件……”
母親瞪著楊百川:“放他龜兒子的屁!我們家清淮,給他們酒廠做活路(干活),這么多年了,哪個敢說一聲不好!現(xiàn)在說他投機倒把,哪個信!”
楊百川見母親越說越激動,臉漲成了高粱的顏色,打算先順著她,把她的情緒穩(wěn)下來再說。
母子倆往下走了兩層,樓梯口鉆上來個禿頂,戴副細框眼鏡,緊繃的襯衫裹著汗津津的肚皮,假皮涼鞋在水泥臺階上啪啪作響。
那男人見了他們,臉上登時綻開笑容:“哎呀,百川,我找你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