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出《大暑,或暴雨將至》的時候,楊百川也填了第二個信封,寄往江城。
封面上的地址是漢大文學院,收件人是畢煥吾。
信封里裝著的是他那篇《紅花椒》。
他還是保留了羅司令和“我婆婆”在花椒林里實現生命和諧的段落。
這段能很好地展現出原始的人性美。雨水混著血水、泥水,情欲裹著疼痛、危機,這樣的場景和氛圍,本就是一種徹底的浪漫主義。
他個人覺得最精彩的還得是結尾,“我婆婆”咽氣那段。
幾千字的篇幅,細細地寫“我婆婆”被日本人的子彈擊中胸膛后,殘存的意識流動如云。
瀕死的那一瞬間,她腦海里飄過大半輩子的光景,從出嫁坐花轎、拒入洞房,到跟羅司令偷腥,再到生娃娃,一直到此刻,即將赴死……
“過去的一切,像一顆顆香氣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而未來的一切,婆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縱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暫的又黏又滑的現在,婆婆還拼命抓住不放?!?
周遭的一切漸漸褪去了紅花椒林的骯臟、蠻勁、混沌和黑暗,變得像天國一樣純潔。
她朦朧失神的雙眼瞧見了一群潔白、飄然的鴿子,感到自己的身子也變得沒了分量,跟著鴿子一起翩然而去了。
其實,這些片段全是照著《紅高粱》的段落改的,只是把背景從高密挪到了臨江,從廣闊鮮艷的高粱地換成了陰郁狹窄的花椒林,卻弄出了另一種風格另一番味道。
楊百川寫的時候,整個人都陷進去了,仿佛化成了一團小小的意識,順著紙頁,鉆進“我婆婆”那顆盛滿了淋漓愛恨的頭顱里。
他對這篇小說充滿了信心。
楊百川把《紅花椒》投出去后,徹徹底底躺平了一段日子。
這段時間他的神經繃得太緊,既要了解辯論的最新進展和外界的觀點,還得顧著手里那幾篇小說。
寫小說是很耗費精力的。他能對著幾個字詞糾結半天,或者枯坐一整天,也憋不出一個字。
不寫的時候,腦殼里也盡是那些情節在打轉,只要靈感一冒頭,就得趕緊找來一支筆記錄,生怕一轉頭就會忘掉。
后來他干脆把鋼筆揣在衣兜里,一有靈感就記在手板心上。
等手里的事情都落了地,他總算能安安穩穩做廠報社的本職工作了。每天翻翻稿子、喝茶撒尿,捱到四五點鐘,便晃晃悠悠地下了班,整個人都透著難以言表的輕松。
這天,楊百川正埋著腦殼,讀最新一期的《光明日報》,耳邊忽然傳來兩記敲門聲。
“楊百川!”一個清亮亮的女聲傳來。
楊百川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去,只見門框里嵌著個窄窄的影子,穿了件茶色的大衣,里面襯著墨綠色毛衣,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正是半年未見的張虹。
楊百川擱下報紙,站起身來:“誒,張虹,你來干啥子?”
他實在太久沒見張虹了,一時沒想起應該說普通話。
“來看看你嘛。”待張虹用普通話跟他搭腔,他才反應過來。
楊百川迎著她往門外走,余光掃見一旁的老臭,本來在改稿子,此時揚起腦袋,拿戲謔的笑眼剜著他。
他把張虹領到走廊上,壓著聲問:“你來干什么?”
張虹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說:“我來給你道個歉?!?
說著就往后退了一步,楊百川注意到她穿了一雙簇新的皮鞋,鞋尖泛著光暈。
張虹對著他鞠了一躬,語氣鄭重:“對不起?!?
楊百川一頭霧水,雙手懸在半空,想扶住她,又把手縮了回來:“什么意思?”
“上次聯誼會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我上次沒好好道歉……”
楊百川沒明白她在搞什么名堂,撓了撓后腦勺:“我早就忘了?!?
張虹倏地往前緊了一步,一雙看不透的眸子像飛蛾一樣撲向楊百川的臉,使得男人往后縮了一步。
“不,你沒忘。你要是忘了,怎么不來找我?”
楊百川一下子愣住,只感覺莫名其妙。
這人怕不是腦殼有包,你跟我啥子關系,我憑啥子要去找你?
他撇了撇嘴角,身子一轉,把上半身伏在走廊的石欄桿上:“大家都有事情要忙,你要高考,我每天也要上班?!?
張虹挪到楊百川身邊,也趴在欄桿上,腦袋一扭,盯著他:“我不高考啦?!?
楊百川本就隨口一說,聽了這話也不感到驚訝,只淡淡地問了句:“怎么不考了?”
他余光里,女人始終直勾勾地瞪著自己,看得他心里發毛。
“我爸媽有辦法把我弄回去了。”
這個回答在意料之內。楊百川點點頭:“挺好的?!?
“你怎么不抽煙?”
楊百川扭頭過去,正要開口說話,一根煙就往唇邊塞來。
他慌忙抬手,像趕蚊子一樣把那根煙揮開,帶著幾分火氣,喊:“你干什么?”
這女的瘋了吧?!
張虹蹲下身,撿起那根被打掉的煙,在衣擺上細末地揩了揩。
她撩開臉上凌亂的碎發,依然笑著,將手伸進衣兜,再抽出來時攤在楊百川眼前,掌心里竟躺著一包中華。
“你哪弄來的?”
“來的時候,專門去國營商店買的。”
楊百川沒接過煙盒,而是把那女的從上往下打量一遍。
不對勁,十分有九分不對勁。
“什么意思?”
張虹晃了晃伸出去的手,意思是讓楊百川把煙拿走:“什么什么意思?給你道歉,不得買包煙?。俊?
楊百川冷冷一笑:“謝謝你了,拿回去吧。”
張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又恢復過來:“送你的,怎么能拿回去?”
楊百川懶得再搭腔,扭身就要回辦公室:“我抽不慣這個,抽了就咳嗽,你拿走?!?
張虹快步跟上來,又兩步并做一步超到前面:“那我就散給你同事?!?
她跨進辦公室,邊笑著招呼,邊捏著煙盒,往老臭和老蔣遞過去:“兩位老師,來根煙。”
老臭那個老家伙笑嘻嘻地搓了搓手,伸手抽走一根:“謝妹兒喲?!?
老蔣沉默地點了點腦殼,抽走一根煙,手一抖就溜進袖筒里了。
楊百川連忙上前,扯住她的胳膊,壓著聲音,牙關緊咬:“你瘋了?”
張虹也不看他,把那包煙甩在辦公桌上:“你不抽,我拿回去也沒用,還不如散給他們了。五毛五一包呢,可不便宜!”
楊百川拽著她回到走廊,惡狠狠地瞪著她:“你到底要干嘛?”
張虹揉著胳膊,埋怨楊百川太粗魯,忽地又擠出笑容:“楊哥……我看到你發在《渝城晚報》上那篇文章了,寫得真深刻!……”
楊百川恍然明白了,這女人是來巴結自己的。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等著她把接下來的話說完。
張虹做出一副忸怩樣子,不正眼看楊百川,卻又時不時偷瞄一眼,眸里帶著鉤子:“楊哥,你是不是跟《渝城晚報》的編輯熟?”
楊百川干脆將臉別開:“你不是要回江城了嗎?認識這邊的編輯有什么用?”
“可能還得等一兩年吧……”
楊百川心里有點犯嘀咕,她爸媽走的哪門子關系,怎么還得等一兩年?先前那個陳秀芳,可是說走就走了。
正琢磨著,張虹伸出一只手,揪住楊百川的衣袖。
楊百川沒吱聲,也不看女人的臉,就盯著地板,見那雙蹬著皮鞋的腳在地板上微微扭動,像兩只雨后泥地里的蝸牛。
忽然,耳邊飄來一句讓他心跳暫停的話:“楊哥,算我求你……我,我什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