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暑,或暴雨將至
- 1981文壇教父
- 不眠的吳質(zhì)
- 2488字
- 2025-05-17 23:18:24
楊百川的大學畢業(yè)論文研究的是一個不甚知名的小說家。
他的名字是曹征路,是鵬城大學的教授。
2004年,他在《當代》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那兒》的小說,在國內(nèi)文學界、高校師生還有讀者中間,掀起了一場不小的討論,還被評論家稱作當年度“最具震撼力的小說”。
《那兒》這標題,來自英特納雄耐爾(那兒),這正是《國際歌》里的一句歌詞。
但《那兒》的故事卻不像歌里唱的那般激情昂揚,讀下來反而讓人心里悶堵堵的。
小說以國企改制為背景,講的是某廠工會主席朱衛(wèi)國在時代的巨輪面前,幾番抗爭,又幾回遭人誆騙,最后以死明志的悲壯故事。
最開始,他號召大伙集資買崗位,哪曉得領(lǐng)導轉(zhuǎn)步就把錢揣進了自己兜里。從那以后,他和工友之間就有了信任危機。
后來他費了不少力氣,才把這裂痕補上,又動員工人們拿房子作抵押買股權(quán),想著能讓大伙攥住工廠的控制權(quán)。卻遭遇政策突變,再一次讓工友們的錢打了水漂。
朱衛(wèi)國百口莫辯,最終以空氣錘自盡,以死明志。
楊百川偶然讀到這篇小說,心中的震撼久久揮之不去。
那種一次次被權(quán)貴算計的憋屈,那種面對改天換地而無能為力的焦慮,那種赴死的決絕,那種絕不粉飾、血淋淋的筆觸,都像重錘一樣,一記一記地砸著楊百川的心。
再后來,他又讀到了“新東北作家群”的小說。
這些作家也熱衷于寫下崗題材的故事。
但跟曹征路直面悲劇現(xiàn)場不一樣,他們大多是從下一輩的視角切入,隔過幾十年再回望那段歷史,就好像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尤其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
小說圍繞90年代沈陽的出租車司機連環(huán)兇殺案展開,將警察莊樹的童年回憶和成年后破案的經(jīng)歷交織在一起。
下崗工人李守廉為了給女兒李斐湊學費,稀里糊涂被警察蔣不凡懷疑成兇手。
在平安夜的那場沖突里,蔣不凡受了重傷成了植物人,配槍也不見了蹤影。
李斐癱瘓,李守廉只好帶著女兒踏上了逃亡之路。
十二年后,莊樹在調(diào)查槍擊城管案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的彈道和蔣不凡當年丟失的手槍能對上號,就此一步步揭開當年的誤會和隱藏的家庭秘密。
小說的背景設定在東北國企改制時期,寫工人下崗后的生存困境,同時也想挖掘一些更隱秘、更深層的內(nèi)容,比如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或者人在面臨抉擇時的道德困境。
題目里的“摩西”,象征著希望和救贖。
如果說《那兒》還帶有幾分抗爭的悲壯情調(diào),《平原上的摩西》就完全是無奈中的自我掙扎,有點像那種心里窩著火,卻不敢揮拳,只能暗自吐槽的感覺。
楊百川穿越前兩年,有一部廣受好評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也是差不多的路數(shù)。
劇里有一個充滿想象力的情節(jié)。
晚年的王響(范偉飾演)在玉米地里走著,忽然聽到汽笛長鳴,一列火車貼著他的身體飛馳而過,竟然就是他下崗前開的那列火車。
火車頭的駕駛室里,坐著三十來歲的王響,眉眼清亮,風華正茂,工裝筆挺。
那時的他覺得,握著火車方向盤,就像攥住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暮萌兆樱瑢σ磺谐錆M信心。
滿頭白發(fā)的王響開始拼命追逐火車,腳步踉蹌。
這時,車頭里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自己扭過頭來,朝著追得狼狽的老伙計喊:“往前看,別回頭啊。”
火車飛馳向前,不曾停歇片刻。
楊百川第一次看這段時,感受到一種希望和感動,但后來細想,這希望里透著一股軟塌塌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空虛、無奈、辛酸。
不往前看,還能做什么呢?
也許,這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自我安慰罷了。
楊百川的想法很樸實。
這是1982年,一切都尚未發(fā)生,到處都洋溢著欣欣向榮的氛圍。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
他要是早點把那些潛在的問題挑出來,就好比給人們敲了記警鐘,能讓人心生警惕、有意地規(guī)避那些問題。
他認可改革是件好事,但要是在改革的同時能預防著那些問題,不是更好嗎?
那一個月里,他完成了一篇一萬三千字的短篇小說,標題是《大暑,或暴雨將至》。
【故事依然發(fā)生在臨江縣。
1981年的大暑那天。
已經(jīng)晴了太久,干旱、炎熱,所有人都在盼望一場暴雨。
陳天明以“改革闖將”之姿,走馬上任紅旗化肥廠廠長。
他懷揣著把廠子扭虧為盈的激進理想,一上來就搞起了鐵腕改革:
他在各車間的公告欄上張貼了生產(chǎn)進度表,定下嚴苛的考勤與計件制度,每個人干多干少都張榜公布,三個月一考核,末尾的直接停工反省。
他打著化解落后產(chǎn)能的旗號,把蘇聯(lián)援建的設備拆了賣掉,換成廣東的二手貨,還說要解放思想,把那座象征三線建設的蘇聯(lián)專家紀念碑給爆破了。
保衛(wèi)科長趙建國發(fā)現(xiàn)了設備倒賣的證據(jù),結(jié)果被打成“反改革分子”,處處遭人使絆子,日子過得艱難,甚至牽連了老母親看病抓藥、閨女上學。
他有苦說不出,心里憋屈,整天就靠喝酒解悶。
如此兩年,趙建國醉倒在冬夜的廠區(qū)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他渾身脫得赤裸,像一片銀灰色的月光。
在一次職工大會上,陳天明站在講臺上大談改革成果。
巧合的是,趙建國的妻子周秀蘭竟然評上了“改革功勛”。她上臺領(lǐng)獎的時候,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條明晃晃的家伙,照著廠長的頸子就劈了過去。
小說并未交代陳天明是否死去,也沒提周秀蘭的結(jié)局,而是以一場暴雨收束全篇。
雨終于落了下來,卻成了另一場災難,洪水突至,淹沒廠區(qū)。】
楊百川不知道,自己正悶頭寫小說的時候,那場關(guān)于改革的大辯論還在繼續(xù)擴展、傳播,像野火一樣蔓延。
直至收到一封從燕京寄來的信,他才驚覺這件事已經(jīng)有燎原之勢,也許真能像李小棣說的那樣,在文學史、思想史上留個印記。
那封燕京來信依然是《十月》雜志社寄來的。
楊百川還當是自己寫的《潮生》要發(fā)出來了,結(jié)果信里說的是另一樁事。
在一次座談會上,《十月》雜志社的編輯聽同行談起最近川省文學界進行著的辯論,越聽越感興趣,追著問下去,沒想到挑起這場辯論的,竟是自己手里一篇稿子的作者楊百川。
編輯當即致信前來,希望和楊百川深入聊聊這件事,還說他們正在籌劃一個關(guān)于“新改革思潮”的專欄,想把這場辯論也引到燕京去。
楊百川心下大喜。
當前的文學界,還只停留在理論探討階段。《十月》雜志提出的“新改革思潮”,相當于給這場爭論立了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目,也算是往前邁了扎實的一步。
但市面上還沒有以此為主旨的文學作品。要是把自己手里那篇《大暑,或暴雨將至》寄出去,正好能彌補這方面的空缺。
他要讓這場辯論,或者說這股正在冒頭的思潮,真正與文學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成為文學史里繞不過去的一樁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