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合唱
- 1981文壇教父
- 不眠的吳質
- 2585字
- 2025-05-16 23:02:51
楊百川并不打算像那些思想家一樣,用拗口晦澀的雜文傳遞自己的觀點,而是想繼續搞老本行,寫小說,用故事把心思說明白。
其實這些天琢磨下來,他已經把心里的想法理順了:
就是要把改革過程中,那些“為了改革而改革”,不顧實際情況、不關心具體的人,死板、僵化的現象暴露出來。
這么一來,就必然要塑造出一個多面的改革者形象。
這人一方面有銳意改革的魄力和勇氣,另一方面又獨斷專行、爭強好勝,覺得為了改革,可以不惜一切努力,什么犧牲都值得。
在當時提倡改革文學的文壇上,這樣的形象實在稀缺。
當時的文壇上,已經冒出了像《沉重的翅膀》《喬廠長上任記》這樣的作品。
專門寫工業、農村改革進程中的矛盾,涉及企業整頓、利益重新分配、思想解放等現實問題,塑造了一批勇于打破舊格局的改革者形象,
但不管怎么樣,那些文學作品里,推崇改革的人清一色都是正面角色。
如果楊百川這篇小說發表出來,那就相當于跟官方唱反調,必然會引起不小的爭議。
到那時候,方竟還會不會為自己站臺,可就不好說了。
楊百川想到這一點時,心里有點打鼓了。
雖然他盼著在文壇上嶄露頭角,而引起爭議確實是一條捷徑,但這種事情風險實在太大。
往輕了說,文章發不出來,往重了說,萬一把他抓進去蹲雞圈,那就糟糕了。
確實得好好掂量掂量。
楊百川回到家,隨手把李小棣那封信往桌上一甩,栽倒在床上。
他合上眼皮,后腦勺隱隱作痛,亂紛紛的念頭在眼前晃悠。
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一個聲音隔著門板透了進來:“川兒,吃飯了。”
楊百川揉了揉疲憊的雙眼,拉開房門,一股煎炒回鍋肉的氣味登時撲面。
韓家書正端著一盤油汪汪的回鍋肉炒二面黃,從廚房走出來。
楊百川發覺母親臉上帶著淡妝,抹了層薄薄的粉底,將額角的黃斑蓋住了,臉頰也撲得紅紅的。
他走進廚房,抽了兩雙筷子,從韓家書身邊經過時,確定母親就是化妝了,眉毛和眼線也細細描過。便笑著說:“媽,今天啷個化妝了?”
韓家書驚訝地瞪著兒子:“你不曉得嗦,今晚上有合唱比賽!”
楊百川“哎呀”一聲,抬手狠狠拍了下腦門。居然把這事齊展展忘記了。
合唱比賽是臨江酒廠每年都搞的老節目,時間是在元宵節前幾天,就是想給大伙兒鼓鼓勁,好讓新一年的生產更有奔頭。
說是比賽,其實跟聯歡會差不多。沒哪個真想爭那個第一,大伙兒都是抱著好玩的心態才參加的。
到時候廠里會備下瓜子、花生、酥心糖什么的,大家敞開肚皮吃,盡情地耍。
按理說,每個部門都得出一支合唱隊,廠報社人少,本可以并入其他部門的合唱團。
但他們幾個都是大老爺們,煙抽得兇,把嗓子熏得干巴巴的,也就沒去摻和別的合唱團。
別的部門都在停工練習的時候,他們社里一點氛圍都沒有,所以楊百川把這事完全忘記了。
楊百川刨了飯,回到房間,鋪開稿紙給李小棣寫信。
信里談了談他對最近這場大辯論的看法,但沒提自己打算以此為主題、寫篇小說的念頭。
等信寫好,他溜達著去投了郵筒。
廠區的大喇叭響了五下鐘聲,跟著飄出刺啦刺啦帶著雜音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楊百川一聽,腳下生風,三步并作兩步往禮堂跑。合唱比賽要開始了。
他貓著腰,從半掩的門縫溜進去,里面已烏泱泱坐滿了人,漆黑一片。他按照指示牌上的標記,摸到了分給報社的座位。
老周遠遠就看到他了,一個勁招手,虛著聲音喊:“小楊,搞快點!”
一男一女兩個報幕員走上臺,在中間站定。他們都穿著灰撲撲的中山裝,心口處各別了一枚偉人頭像的別針。
洪亮的嗓音響徹禮堂:“下面請欣賞蒸餾車間帶來的《啊,故鄉》!掌聲歡迎!”
《啊,故鄉》是電影《廬山戀》的插曲。
這部電影上映于1980年,講的是中美青年的浪漫愛情,畫面唯美,里面還有“新中國電影第一吻”,轟動一時。
報幕員走下臺后,臺上暗了一陣,響起稀稀拉拉的腳步聲。
待舞臺光再度亮起時,楊百川一眼就瞧見了自己的母親,站在第三排當中的位置。
他舉了舉手,跟韓家書打招呼。
韓家書壓根沒看到他,眼神直愣愣的,往觀眾席最后望去。化了妝就是不一樣,氣色很好,“死亡頂光”打在臉上,卻也是白生生的,看不出丁點瑕疵。
舒緩的前奏響起。
韓家書雙手緊貼著褲縫,臉上的神色非常嚴肅。除了去作協做報告那回,他還從沒見母親這么緊張過。
“每當明月升起的時候,我深深地懷念親愛的故鄉~”
“那里有美麗的綠水青山,那里是哺育我生長的地方~”
“每當佳節來到,來到的時候,我深深地懷念親愛的故鄉~”
……
楊百川穿越前在鄂省讀大學,離贛省不遠,坐高鐵就一兩個小時,他去過廬山。
那次是和前女友一起去的,碰上惡劣天氣,白天是能見度不足五米的大霧,夜里是狂風暴雨。
他和女孩蜷在民宿的沙發上,抿著廬山啤酒,看了老片子《廬山戀》。
窗外風雨大作,兩人彼此依偎,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在安全感中漸漸睡去。
此時楊百川聽著這首《啊,故鄉》,不知不覺就想起從前,腦海里閃過電影里的一段畫面,不是接吻的鏡頭,而是耿樺和周筠在山上小亭子里的場景。
太陽往下落的時候,他們對著夕陽說英語,說的是耿樺之前學的課文。
平平常常的英語句子,竟變成了只有二人能懂的悄悄話。
忽然起霧了,白蒙蒙的霧氣如巨浪般從山巔漫過。
姑娘高興地原地轉圈,咯咯的笑聲在霧里飄蕩。穿紅毛線背心的小伙子的影子,慢慢融進霧里,就像雪地里的梅瓣一樣。
小伙子笑著講:“你真像仙女下凡了。”
女孩嘴快,俏皮地接話:“旁邊還有一個可愛的孔夫子。”
……
楊百川從回憶里醒過神,臺上的人已經唱完,鞠了一躬,走下臺去。周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好些小伙子站起來,扯著嗓子叫好。
蒸餾車間的婦女們排著隊從臺側下去,那邊早已熬好了紅糖姜茶,給她們潤喉嚨。
一個接一個的車間上臺唱歌。楊百川起初還沒什么感覺,后來慢慢被帶起了情緒。
有的車間一看就是沒奔著得獎去的,在臺上邊拍手找節奏,邊晃著身子跳舞,臺下笑成了鋪天翻漲的火鍋。
也有的像后世的演唱會一樣,招呼大伙一起跟著唱,楊百川徹底陷進那種氛圍里了。
在大伙的帶動下,沒有人扭扭捏捏,沒有人縮在座位的陰影里不吭聲,每張臉上都掛著笑。
楊百川甚至聽到坐在旁邊的蔣解放,也跟著小聲哼哼,細弱蚊蠅的聲音在耳邊盤旋。
多么有愛的集體啊!
當他唱累了,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時,心底忽地又涌起一陣悲哀。
這樣的光景,還能持續多久呢……
改革的車輪很快就會轟隆隆地開到這里,碾碎這宏偉的蘇式禮堂,碾碎“咱們工人有力量”“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的橫幅,碾碎這些歡聲笑語。
楊百川甩了甩腦袋,眼前依然紅彤彤金燦燦的一片,像短暫又漫長的收獲季節。
忽然,他胸中涌起一股沉甸甸的道義感。
也許,他應該承擔起這樣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