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川沒想到張虹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瞄了一眼女人,見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心底泛起一絲鄙夷。
他開始懷疑,張虹之前說的那些男知青陷害她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突然間,一種透骨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他這才驚覺,自己對眼前這個女人幾乎是一無所知。
楊百川在身上摸了一圈,空空如也。
張虹立馬心領神會,快步走進辦公室,撿起桌上那包中華,抽出一根給楊百川點上。
這次他沒再躲閃了。
等一縷煙灌進肺里,他才想到,這個女人其實什么都給不了他。
他現在就該一門心思搞事業,多寫稿子。女人?狗都不談。
說老實話,自己確實對張虹動過那種念頭,事實上,《紅花椒》里羅司令和“我婆婆”在花椒林里纏綿的情節,就是在憤怒和好感的相互催化下產生的。
但如果真要他和張虹談情說愛,心里又有點勉強了。
他覺得張虹是不可能真心投入一段感情的,她身上有很多牽絆,需要琢磨怎么離開柏林、回到老家,也有自己的文學追求。
再說了,這女人背刺過自己一回,哪個曉得往后還會不會再來這么一下子?
還是離遠點好。
楊百川想了一陣,扭頭過去,煙霧像仙人的胡子一樣掛在嘴邊:“你說說上次的聯誼會,你為什么要說那些話?”
張虹垂下目光,過了一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能講。”
“是不是誰讓你這么說的?”
張虹咬著嘴唇,悶聲道:“除了這個,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為你做……”
楊百川冷哼一聲:“你先前不是說什么都依我?”
張虹語氣里透著心虛:“除了這個……”
楊百川心下忖度,莫非真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又覺得不太像。自己現在就是個沒名氣的小角色,哪個閑得慌,還專門指使一個女人來算計自己。
“那你給我寫篇文章吧。”
張虹倏地揚起腦袋,一臉納悶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楊百川把燃盡的煙頭戳在欄桿上,在那里烙下一道焦黑的印子:
“嗯,就寫……你對我的真實感受。不能只是簡單的道歉或者感謝,要往深處剖析自己的內心,說說你對我的感情是怎么變化的。”
張虹本以為楊百川會像全天下的男人一樣,提一些男女之間的事,沒成想他提了這么個奇怪的要求。
不過,這件事也是不容易的,甚至比讓她獻身更不容易。
她不必脫掉衣裳,卻得把自己的內心一層一層地剝開,將最核心的那部分全盤托出給眼前的男人。
一種羞恥感漫上心頭,順著血管傳遍全身,使她的臉上暈起一片飛紅。
楊百川見她杵在那兒半天沒有動靜,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就開腔道:“你可以不寫會上指責我的原因,但那件事里你自己的感受,必須原原本本地寫出來。”
張虹輕輕點了下頭,迅速瞄一眼對面的男人,從那雙陰冷的眸子里看到一絲兇光。
她答應下來了。
但她也清楚,根本沒法隨便編一些東西,就拿來交差。眼前的男人是寫小說的,而且寫得還不錯,最擅長的就是編造故事。
自己在他跟前,就猶如一只在貓頭鷹的眼皮底下亂竄的耗子,無處遁形。
她聽到楊百川慢悠悠地問:“還有什么問題?”
張虹擺了擺頭。
“一個月時間,夠不夠?”
她又點了點頭。
“好,回去寫吧。”
楊百川布置完作業,轉身進了辦公室。
他背過手去,將門輕輕掩上,緊繃的臉終于松下來,嘴角翹起一絲笑意。
他提這個要求,其實沒什么別的想法,純粹是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法子能收拾張虹。
但踏進辦公室時,他又覺著,這要求還是挺高明的。
剖析自己的內心是很不容易的。巴金的《隨想錄》、盧梭的《懺悔錄》,就因為敢于自我剖析,敢于直面自己的軟弱、卑劣之處,而在中外文學界聞名。
讀書那會兒,老師讓寫檢討都挺折磨人。
而他對張虹的要求,不僅僅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檢討,還要觸及情感和靈魂,這大概是對張虹的一種折磨吧。
另一方面,張虹總愛藏著掖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搞得楊百川一直摸不清她的心理。那張白皙的臉上,始終罩著一層看不真切的面具。
今天也是這樣,要不是張虹自己開口,他也沒法猜出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讓她寫這樣一篇文章,無疑是要她違背自己的本性,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算是一個挑戰吧。
“小楊,啥子情況哦?”老臭一臉壞笑地望著他。
楊百川立馬收起臉上的表情:“啥子都沒得。”
老臭對老蔣使了個眼神:“那我看你笑嘻了,臉都笑爛了。”
楊百川撇了撇嘴:“哎呀,爬嘛。這個婆娘不是啥子好東西。”
他把聯誼會的事簡單跟兩人說了一遍。老臭立馬翻了臉,豎起眉毛:“那你還打算幫她?是我都要躲遠點。”
楊百川回了座位,順手撿起桌上的《光明日報》,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哈欠:“我不信她能寫出那篇文章。”
這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小插曲,楊百川轉眼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五月初,他收到了《十月》雜志社寄來的信。
沒想到這次這么快就回復了,看來雜志社對這場辯論挺上心,也比較看重楊百川在其中起的作用。
信里的內容很簡短,說他們打算錄用楊百川的兩篇小說,《潮水》和《大暑,或暴雨將至》,預計發在七月初的那期。
楊百川讀到這段時,心里漫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類似于,追了很久的女神,以前費盡心思也追不到,突然有一天,順順當當就到手了。
這感覺不太像喜悅或者激動,而是一種如愿以償的釋然感。
楊百川接著往下讀,信里還邀請他在新刊印發的時候,到燕京參加研討會,想讓他以辯論發起人的身份,以及青年作家的代表,談一談自己的看法,而且管吃管住,車票錢也能報銷。
讀完這段話,心里就只剩純粹的激動了。
這可是《十月》雜志辦的研討會啊!
到時候一定有特別多專家大佬參加。
信里雖沒提具體都有哪些人,但他已經在腦殼里盤算著跟燕京作協一把手稱兄道弟,和王蒙王朔史鐵生談笑風生。
他覺得,自己離文學圈子的中心又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