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川把自行車鎖在臨川縣作協的車棚里,照著門衛指的路摸到行政樓,徑直上了三樓,找到一號辦公室。
前一天早上,他還在被窩里迷糊著,忽然被外頭傳來的砸門聲驚醒。他心里暗罵一句,又想到爸媽都去鄉下吃酒了,這清早八晨的,能是誰。
他趿著拖鞋蹭到門邊,從貓眼望出去,見老周漲紅的臉被拉得像泡沫上的光暈。
楊百川連忙拉開門,老周一拳搗在他胸膛上。
楊百川揉著胸口,滿臉不耐煩:“老周,今天不是禮拜六嗎,你干啥子?”
老周扶著門框,連喘帶咳地講:“剛剛縣作協主席跟我打電話,說,說市作協主席要見你!”
“啥子誒?”楊百川瞪圓了雙眼。
他沒把這件事跟那篇《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聯系在一起。
老周終于緩了過來:“明天上午八點,在縣作協的一號辦公室哈。”
楊百川抬手敲門,聽見門縫擠出一聲“請進”,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沙發上坐著兩個五六十歲的男人。
一個戴著眼鏡和鴨舌氈帽,松松垮垮地靠著靠背,翹起二郎腿。
另一個頭頂稀疏,雙腿緊緊并攏,雙手耷在膝蓋上,坐得板正。
楊百川在上次聯誼會見過方竟,知道那個戴鴨舌帽的就是他,擠出個笑,沖對方點了點頭:“方老師。”
“誒,你就是小楊啊。”
方竟站起來,伸出一只手,旁邊那男人也跟著走上前來。
楊百川握住那只柔軟溫暖的手,還沒來得及開腔,旁邊的男人就介紹起來:“小楊,方主席讀了你那篇《一個人的中國》,很關心你的創作和生活,你跟他匯報匯報。”
方竟始終笑瞇瞇地盯著他:“老葉遮遮掩掩不敢說,有啥子不敢的!我們看到了《渝城日報》上的一篇文章,不曉得你有沒有看到。”
方竟顯然沒想讓楊百川回答,緊接著又說:“批評我們作協改了你的發言。我們承認錯誤,來接受你的批評。”
楊百川連連擺手,說著“不敢不敢”,心里卻暗喜。沒想到那篇《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被領導看到了,還是個大領導。
同時他也注意到,方竟一句話里把“批評”說了兩遍,仿佛一根繩子,將他和那篇文章拴在了一起,聽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們不會已經曉得那個“滄海”就是他了吧……
應該不會,要是曉得了,就不會講那些客套話了。
方竟將楊百川上下打量了一圈,扭頭對老葉說道:“這個小楊同志,我看起很眼熟嘛。”
楊百川笑著說:“我先前參加過市作協的青年作家聯誼會,見過方老師的。您天天見這么多人,還能記得我,真是榮幸!”
方竟恍然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上回你的小說還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楊百川點了點頭,瞥了一眼在旁邊立著的老葉。
老葉壓根不曉得二人說的就是《一個人的中國》。這也暴露出,他剛剛那句客套話就是隨口胡謅的,算是拍到馬腿上了。
他連忙招呼二人入座。
方竟照舊翹著二郎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不小心吃進一片茶葉,又吐回杯里。
“小楊啊,我看了《渝城日報》上那篇文章,非常有感觸。我們的改革里的確存在一些做事死板、不動腦筋的現象,是機械唯心主義,我都批評過他們了。”
方竟板著臉,瞥了眼身旁周正坐著的老葉。等把臉轉回來,對著楊百川時,又是笑瞇瞇的,滿是慈祥。
楊百川心想,不愧是當大領導的人,就是會變臉。
而且他似乎完全忘了之前對《一個人的中國》的批駁,始終擺出一副特別看重新人的模樣。
楊百川說:“我們廠報的周社長已經跟我解釋過了,我也理解領導們的良苦用心。”
方竟和老葉對視一眼,都笑起來。一個笑得爽朗,一個的笑明顯是擠出來的。
方竟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
楊百川正要伸手去夠幾上的茶杯。方竟一句話把他喊住了:“誒,小楊,我想請你寫一篇文章,看你愿不愿意?”
楊百川一怔,問:“寫啥子?”
“我想著,讓你結合這次經歷,寫一篇……就類似于感悟吧。也不需要多專業,多有文學性。最重要的是樸實,要寫出你內心的真實感受。”
楊百川臉上尷尬地笑笑:“我看《渝城日報》上那篇文章就挺好的。”
方竟點頭:“確實不錯,但那篇文章不是你寫的。我們要的是當事人的感受,要找對改革里的弊病感觸最深的人來寫。”
楊百川撓了撓后腦勺:“那篇文章的作者好像是聽過我當面匯報的,他應該也能算當事人吧。
老葉拍了下楊百川的胳膊,眼神里透著怨懟,嘴角卻掛著笑:“哎呀,你是搞創作的,寫幾百字又不難。”
楊百川瞄了一眼老葉,又掃一眼方竟,到底沒法說那個“滄海”就是他這個百川,點頭應了下來。
他沒把這事兒太當回事,隨手將之前寫的《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大改一通,縮成八百字,交了稿。
作協那邊一聲不吭就錄用了,仿佛壓根沒看出這篇文章是套作的。
稿子能發出來,楊百川心里就踏實了。畢竟兩篇文章都是他寫的,往后再沒人會追究他侵權的事。
很久以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又在不經意間被領導樹成了典型。
必然是市作協在背后使勁。他這篇文章不僅被全市的文藝類報刊雜志轉載,甚至還有兩家省里的報刊也拍來了電報,說要轉載。
也有記者登門采訪。
起初老周還激動得很,把辦公室倒騰干凈,專門留給楊百川接受采訪。
畢竟來的不再是臨江縣日報這種小角色,而是《渝城晚報》《揚子江時報》這樣的市級,甚至在川東都有影響力的大報紙。
后來來得多了,老周也煩了,就讓記者們在楊百川的集體辦公室做采訪。老臭成天不見人影。老蔣則是個悶葫蘆。人家問他跟楊百川做同事有什么感受,他憋半天擠不出幾個字,像蛤蟆一樣戳一下蹦一下。
楊百川見這陣仗越來越大,才慢慢感到不對勁。
這篇文章怎么就能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呢?
25年后,楊百川早已在燕京的三環內置下一套平層大house。
他在落地窗前擺了一張實木辦公桌,西墻被整個掏空,碼滿了書,壘成了墻。
坊間傳言,那堵墻里有埃斯庫羅斯失傳的悲劇作品、《永樂大典》正本、《紅樓夢》后四十回原稿。
就在那時候的某一天,一個來自燕京師大的年輕學者,怯生生地坐在辦公桌對面的皮椅子上,那副青澀、局促的模樣使楊百川想到剛穿越時的自己。
楊百川手里逗弄著一只軟乎乎的貓,對青年招了招手,示意他繼續。
“好的,楊先生。您認為您那篇《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對緊接而來的文學界、思想界關于改革的大討論,起到了怎樣的推動作用呢?”
楊百川花白的頭顱往后一靠,陷在真皮座椅背上。
煙斗里的煙絲滋滋地燃燒著,釋放出淡藍色的煙霧,在室內繾綣,猶如他漫長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