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
- 1981文壇教父
- 不眠的吳質(zhì)
- 2299字
- 2025-05-15 18:34:23
半個月后,《渝城日報》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篇社論,標題為《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
起初,沒幾個人留意這篇文章。
元旦前,市作協(xié)的領導班子開了場內(nèi)部會議。
那些年過半百的老作家們擠在會議室門口,拍打身上的積雪,把大衣和毛線帽掛起來,嘴里說說笑笑,全以為這只是一場尋常不過的年終總結(jié)會。
卻發(fā)現(xiàn)一把手方竟早已坐在會議桌邊等著了。
而且每個人的座位跟前都擺著一份報紙。
他們狐疑地走過去,仔細一看,是一份兩個月前的《渝城日報》,不由得面面相覷。
方竟拿茶杯蓋刮著杯沿,說:“大家都看看第三版,左邊那篇《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
大伙紛紛在各自的位置坐定,會議室內(nèi)響起一片嘩啦嘩啦翻動報紙的聲響,猶如蠶啃桑葉。
約莫過了一刻鐘,一個燙著卷卷頭的女同志開腔了:“這個‘滄海’是哪個?”
旁邊戴圓框玳瑁眼睛的方腦殼抬起頭:“單位是臨江縣作協(xié)……誒,老葉,你們那里有這號人不?”
這個老葉是臨江縣作協(xié)的一把手,被點了名,連忙揚起腦袋,臉上暗沉沉的:“幾百個會員,我咋個曉得嘛。”
坐主位的方竟輕咳了一聲,盯著他問:“老葉,你如何看這篇文章?”
老葉一臉鄭重地望向自己的領導:“方主席,我回去一定嚴肅處理這件事。”
“哪個喊你處理了!”方竟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將桌邊的老家伙們都驚得一哆嗦,“群眾提意見,我們應該解決問題,而不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老葉趕忙垂下眼皮,怯生生地盯著桌上的報紙,抬手在額頭上揩了把汗,連聲說“是”。
方竟把語氣緩了緩,柔聲道:“老葉,說說吧,到底啷個回事啊?”
“這都是九月份的事了。那個時候我們縣有個青年工人,在《渝州文藝》上發(fā)了篇小說……”他扭頭瞄了一眼近旁的余啟東。
余啟東放下翹著的二郎腿:“對,小楊嘛,我還給那篇小說寫了個評論。”
老葉點了點頭:“那篇小說一發(fā)出來,我們就讀到了,聯(lián)系了他所在的廠子,說想做個小采訪,也算表明我們發(fā)掘、重視文學新人的態(tài)度嘛。
我們的人去采訪他,發(fā)覺他對一些問題的看法還挺成熟的,很符合當前的文學界要打破樣板宣傳、展現(xiàn)真實人性的改革導向,所以就想邀請他來作協(xié)做個報告,相當于是樹個榜樣。
以前提倡工農(nóng)兵文學,工人的作用特別關鍵,現(xiàn)在搞改革,一樣也要有新時代的工人文學嘛。”
老葉見方竟臉色緩和,腦殼微點,心里一松,曉得自己沒說錯話,接著講:“后來那個小伙子就來作報告了。
哪曉得一開口還是老一套,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要跟農(nóng)民同吃住這樣的老話,完全沒體現(xiàn)出改革的新氣象。”
方竟問:“所以你們就把他的稿子改了?”
老葉趕忙順著話頭接下去:“我們是在盡量不動原文立意的前提下改的,其實也沒改好多。”
方竟冷笑一聲:“那人家咋個不高興了?”
老葉小聲嘀咕:“又不是他,是這個啥子滄海嘛……不曉得是啥子人,調(diào)皮搗蛋的。”
方竟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們的領導同志都應該好好研讀、好好學習這篇文章,到底是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
他站起身,雙手撐在桌上:“現(xiàn)在確實在提倡改革,沒錯,但我們要搞清楚,改革的目的是啥子?不就是為了解放思想,還原真實的人性么?
現(xiàn)在有些領導同志,才從一個思想泥淖里爬出來,身上的泥點子都還沒洗干凈,就又陷進另一個泥淖了。”
他一步一步踱到老葉身后,把雙手搭在他的肩頭上,語氣陰惻惻的:“改革不能流于表面,不能為了所謂的創(chuàng)新就把文學的本質(zhì)和目的都拋棄了。”
老葉輕輕點了點頭,稀疏的頭發(fā)像他的心子一樣顫抖。
方竟話音一轉(zhuǎn),又恢復了平日的語氣,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不管是以前的文學,還是眼下改革時期的文學,只要是好的,能如實反映社會現(xiàn)實和精神世界的,我們就要保留下來,而那些妨礙人們通過文學認識世界的,都要一概打破!”
老葉搗蒜似的點頭。
方竟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茶,說:“老葉,我想見見那個姓楊的小伙子。”
與此同時,蜷在工位上翻看《參考消息》的楊百川正哈欠連天,忽然打了個噴嚏。
“哪個在念我嗎……”
他還不知道,自己幾個月前寫的那篇文章,正在某個角落發(fā)生了化學反應。
被篡改后的報告原文見報那天,楊百川原本想騎車去作協(xié),跟王干事當面問個明白,但沒走出去多遠,又慢慢冷靜了下來。
不管怎么講,縣報這么一弄,也是增加了他的知名度。
而且,隨著社會改革不斷加深,尤其是往后走向市場化,單憑作品的主旨和質(zhì)量來發(fā)掘作家的那套方法,漸漸不再是發(fā)掘作家的唯一途徑,知名度也變得重要起來。
后世有些作家只靠作品實力拼不過,就搞邪修,比如把“下半身”寫進作品,或者制造跟其他作家的緋聞,等等,拿這些來提高作品的銷量。
雖然在眼下的80年代初,作家的知名度還不像后世那樣重要,作家也還沒有明星化,但不管怎么說,名氣這種東西,有總比沒有強。
畢竟,讀者翻到目錄,見著熟悉的名字,都會優(yōu)先翻到那頁。
雜志社收到稿子,一看署名是眼熟的作家,編輯必然也能多看兩眼。
人性總是相通的。
楊百川的內(nèi)心漸漸平靜下來,推著自行車往家走時,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危險的念頭。
他也許有辦法借著這次機會,把事情鬧得更大,也讓更多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推開屋門時,腦海里的念頭已經(jīng)長滿了血肉。
他打算用化名寫一篇《誰在偷走我們的故事》,模仿著老作家的口吻,把過去文學制度下的得與失細細地復盤一遍,著重講“與工農(nóng)兵相結(jié)合”帶給他直擊靈魂的感觸,完了再把臨江縣作協(xié)控訴一番。
這樣的文章發(fā)出去,對他本人而言只有利而無害。
畢竟在大伙眼里,可不是他楊百川要跳出來跟作協(xié)對著干的,純粹是群眾的想法。
同時也澄清了自己的原意,是縣日報把他的話給弄顛倒了。
他悶頭花了三天工夫,寫好了這篇文章,沒給任何人看,直接投給了《渝城日報》。
沒想到,稿子竟然很快就被錄用了。
他得意地以為,這篇文章能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結(jié)果就跟往大海里倒杯水似的,一個浪子都沒翻起來。失落了一陣,慢慢地把這件事給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