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楊百川的事跡登上縣日報的頭版頭條,用了一整版的篇幅報道。
大標題借用了柳青的另一句話:“先生活,再寫作:新時代的青年工人作家專訪”。
韓家書一口氣買了十五份,有把報亭都搬空的架勢,摞在客廳的茶幾上,堆成了一座小樓。
楊百川回來看到都驚了一下,要不要這么夸張……
他隨手抄起一份,只見上面除了那天陳記者的采訪、自己演講的原文外,還附了三篇評論文章,其中一篇“印象記”,署名是周明遠。
他嘴角一咧,心說這老周也跟著露了回臉,同時又覺得太過了,不過是在《渝州文藝》發了篇小說而已,用得著這么大張旗鼓?要是等《潮生》在《十月》見刊了,還不知道得搞成什么陣仗。
他的目光在報紙上掃了一圈,看到自己的演講原文時,傻眼了。
他放慢了讀報的速度,一行一行往下看,越看,心底那股氣就越往上竄,直到將胸腔完全堵住。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
沒想到,他講的內容全被篡改了。
而且改稿子的人水平還挺高,文章的基本框架沒動,里面的事例也沒換,只是東添一句,西減一句,把他原本的核心立意給拆解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就像一個老到的建筑師,知道動哪根柱子就能讓整棟樓轟然倒塌。
現在,他這篇文章徹底變了味,成了一篇盼望文學改革、呼吁建立新時代文學標準的文章。
或者說,就是一篇討伐傳統文學的檄文。
楊百川啪地把報紙往茶幾上一甩,抓起剛從肩上卸下來的挎包,拔腿就往門外沖。
韓家書一句帶著疑惑的“啷個了”才追出去幾步,就被重重關上的門咬斷了。
楊百川把自行車蹬得飛快,趕到廠報社樓下,顧不上鎖車,哐當一聲把車往地上一摔,往周明遠的辦公室跑。
老周正翹著二郎腿,把腳搭在辦公桌上,慢條斯理地翻看一份報紙。
門虛掩著,楊百川也不敲門,抬手一推,風風火火地闖了進去。
周明遠慌忙把報紙一扔,看清是楊百川,笑瞇瞇地說:“百川啊。”
楊百川幾步跨到辦公桌邊,目光落在那份報紙上,正是那一期縣日報,氣不打一處來:“老周,你有沒有發現,他們把我說的話全改毬了!”
周明遠臉上毫無訝異,伸手搭上楊百川的肩頭:“我曉得,我看到了。”
楊百川一愣:“你早就曉得了?”
周明遠點點頭:“大部分都沒改嘛,只是微調了一下。他們是縣上的大報,要歸宣傳【部門管,發出來的內容肯定不可能跟你講的一模一樣,你理解一下。”
楊百川心里卻覺得不是這么回事,直勾勾地盯著老周的眼睛,發現那兩只褐色的瞳仁有點躲閃。
便試探性地問:“老周,你沒說實話?”
周明遠在脖子上拍了一下:“哎呀,人家報紙拿這么大版面報道你一個人,改幾個字有啥子嘛!”
楊百川有點急眼了:“但是他把我的意思完全改了啊,還改成了相反的意思!”
周明遠在后頸窩撓了撓:“你莫管了。”
楊百川覺得老周的反應有點不對勁,緊盯著他的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老周……不會是你改的吧?”
周明遠怯怯地瞟了他一眼,立馬又垂下目光,盯著桌上的報紙:“縣作協主席專門給我打的電話……”
老周跟楊百川坦白了一切。
原來,上頭是想捧出個在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工人作家,跟以前的高玉寶、胡萬春他們完全不一樣的那種,借此彰顯時代變革給文學的創作、閱讀、評論帶來的全方位影響。
他們了解到楊百川跟王干事講的那些話,強調人性而非政治,就以為楊百川是他們要找的人,計劃把他樹成典型。
沒想到,做報告時講的還是那套向工農兵學習、下基層的東西。他們連夜找來幾個筆桿子硬的作家,合計著在盡量不改動原文的前提下,改成了他們想要的意思。
楊百川氣得渾身打顫,睜著一雙布滿血筋的眼睛,瞪著老周:“可是,文學不是本來就該扎根基層,從實踐中來嗎?”
老周悶聲咳了一下,把報紙收攏:“小楊啊,時代不同了。”
楊百川覺得老周變了。他先前還勸自己按照傳統的路子走,不要出頭,這會兒卻又搖身一變,成維新派了。
或者,他也許壓根就沒變過,依然是那棵墻頭草。
他一言不發地走出老周的辦公室,沒有人喊住他。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扶起歪在地上的“永久”,推著車子漫無目的地走在廠區里,腦子里亂糟糟的。
楊百川如此大動肝火,一來是覺得受了蒙騙,自己的演講讓人偷偷改了,還堂而皇之地登在報紙上,換誰都會生氣。
二來,他對文學未來的走向心知肚明——新人難以出頭,文二代、關系戶遍地,評論家只會說好話……猶如一具僵掉的尸體。
而眼下正在發生的事,就是文學走向沒落的前兆。
文學本就是從生活、從實踐中來的,這有什么錯?
這些人為了所謂的傷痕、反思、改革,為了求新求變,都搞魔怔了,臉都不要了,把亙古不變的真理都拋棄了。
他心底涌起深深的無力感,明知道文學將沿著這條歪路走下去,卻無能為力。
路上碰著幾個熟人,他們個個臉上掛笑,往楊百川的肩頭重重一拍:“小楊,你現在是臨江縣的名人咯!我們廠也是出了個大作家!”
楊百川只覺得這些話格外諷刺。
那些沒到現場聽他當面做匯報的工人們,單看報紙,只會覺得這小伙子心高氣傲。然后又轉念一想,怕是被臭老九的做派給帶壞了,成了他們工人的陌路人。
那篇文章把他和群眾們隔開了。
所以他也摸不準這些話里帶不帶刺,只能一概回個笑臉。
或者,他們壓根沒看內容。大伙整日忙得腳板心起火,哪有閑心讀你的長篇大論、傷春悲秋?
他們說不定就掃了眼標題,看到楊百川的名字印得大大的、黑黑的,像一條不可磨滅的語錄一樣。
想到這里,楊百川忽然覺得很沮喪,也許文學注定要走下坡路吧。